相见欢

　　南孟秋是个有风度的姑娘，约定好了七点钟的接风宴，她六点五十分就到了月满京华门前。
　　她是个高个子，黑发中分及肩，长眉弯弯，丹凤眼高鼻梁，嘴唇薄而粉嫩，脸庞圆润干净，脖颈细长，眉眼满是干净的学生气。可要再看她穿的这件熨帖的藏蓝锦缎旗袍，裹着玲珑丰腴凹凸有致的躯干似是水漾柔波顺流而至，她左手腕戴着翡翠镯，右手腕扣着镀金表，双手一同拎着一直鹿皮手包，踩着三公分的淑女高跟鞋哒哒作响，看得门口的侍应生眼神直发呆。
　　这是一个眼睛里流着清溪，骨头里熬着浓汤的成熟女人。
　　“主角儿来了！”李哥满脸堆笑，把南孟秋请进门。
　　“李老板辛苦了。”南孟秋的话音干净利落。
　　李哥把人请到最安静的隔间坐下，给自己点上一支雪茄，靠在沙发上皱眉缓声道：“不介意吧？”
　　南孟秋捧着一杯热咖啡摇头：“无妨。”脸上始终端着微笑。
　　却见李哥继续皱着眉头，下巴朝外一扬，说道：“后厨，在那儿忙着呢！生怕厨子做的饭菜不和你口味，给我家大师傅都快盯尿了，都是为了您呐孟秋妹妹，那才是辛苦呢，出钱出力花心思，我不过借他一个地方而已。”
　　南孟秋低头轻笑，像是有些害羞。
　　李哥仔细瞅她一眼：“怎么着？动心么？”
　　“李哥说的哪里的话。”南孟秋抬头回答。
　　“哟，跟我这儿装糊涂呢小孟秋，”李哥抖了抖烟灰，坐直了身子，“你说我们家大黄多好一小伙子，论人品，跟我这么多年兄弟我不多说你也知道，论相貌，不比你们戏团里那些白面小生差吧？你看那三庭五眼生得多俊呢！何况人家还一身真枪实刀的好功夫，体格棒着呢！”
　　南孟秋微笑着点头：“李哥说的是。”
　　“嘿嘿，是吧，哥哥还能骗你不成，”李哥又抖了抖烟灰，继续说，“说完了人品、相貌，咱再看看这才华和实力：十六岁自己出来闯生活，今年才几岁，他在上海滩多大门面开了多少宗生意，你从那儿来的比我清楚吧？是不是？就我这间京华酒馆他还拿着三成利呢，更别提今天来的那些个老板们了，利益攀扯嘛，可都是货真价实的钱啊！这小子精明着呢，绝对爱得起你！”
　　“我们，才认识三个月，只见过十几面。”南孟秋语气稍稍松懈。
　　听她这样说，李哥又笑了：“哎哟呵，三个月，这小子喜欢你都三个月了！要我说，我们大老爷们儿家的，对一姑娘死心塌地追求了三个月，这说明什么啊？这是真心啊小孟秋！”他说着，把玻璃桌面敲得当当响。
　　此时此刻的南孟秋红着一张小脸，低头把嘴唇抿得很紧，大概是不知道如何回应，一脸尴尬无措。
　　“得得得，”李哥见了这幅模样忙摆手，“我也不说了，你这样子弄得我欺负人似的，他这人好不好你自己喜欢不喜欢，自个儿夜里掂量去吧！反正你也不缺人追求，他也不少姑娘倒贴，我呀还是让他过来自己看看你吧！”

　　史老板的府邸离着李哥的月满京华很近，只有几个巷子的距离，他手里拿着两件小礼物和阿川步行过去，等到门前的时候手表刚好指到七点钟。
　　进门闻见一阵奶油香气，甜得呛人，许林川忍住没皱眉，跟着史老板往里走。
　　“黄老弟这是干嘛呢？”史老板突然惊呼一声。
　　许林川往前一瞧，后厨门前站着一个油头粉面的高大男人，灯光昏暗看不清长相，但他一身精致的黑西装上斑斑块块的面粉屑却看得真切。
　　男人冲着史老板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他用沾满面粉的右手食指指着史老板，兴高采烈地说：“文彬兄你可算来了！”
　　史老板无奈笑道：“是啊，我来解救你于面粉的包围之中了！”
　　“我刚亲手做了一个蛋糕，费半天劲呢，”他走近两步，许林川便闻到更浓的奶油味儿，他似乎瞥了一眼史老板身后，接着说，“文彬兄等我洗把脸换身衣服，马上就好！”
　　五分钟后，等他再出现在众人面前，史老板已经开始和大家打开话匣子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顺带给诸位介绍一下自己的表弟许小少爷。
　　“这位是？”黄老板捻着新换的棕色西装袖口走过来，问史老板他身边的年轻人是谁。
　　“哦！”许林川见他过来，便也忙转身走过去，餐厅里水晶琉璃灯闪着异彩，也正好为他们照亮了彼此的模样。
　　他依旧油头倍儿亮，却剑眉轻蹙，鼻梁上闪着骄傲地光，抿着嘴唇的严肃神情与方才判若两人。他微微低下头看着许林川，握住眼前人主动伸出的手，等他开口说第一句话。
　　许林川有些走神了，等自己的手被人牢牢握住才拖拖拉拉地说道：“怎、怎么称呼？”
　　呵，黄老板顿时笑了，心说真是，呆子竟然先问我叫什么，嘴上却答说：“黄伯孺，你呢？”
　　“黄、黄伯孺，”许林川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神直勾勾地当真盛气凌人，“我，许林川。”
　　黄伯孺点点头：“嗯，你好。”随即松开了手。
　　这当头史老板终于出来说话了：“哎呀黄老弟呀，没经过你同意我就把人带来了，没关系吧？”
　　“当然没有，非常欢迎。”他微笑。
　　史老板哈哈一笑，和气地说：“这是我表弟许氏林川，上海人，今天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就找我来了，我不放心他自己在家，就顺便带过来了。”

　　握一下手，看了一眼，此时此刻的许林川在黄伯孺眼里不过是个浓眉大眼的穷学生，奈何模样端正身材高健，有个乖巧的好卖相。
　　这时节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年轻人，大都是冲着那里便宜的生活费去的，也没几个正经读书人，混吃等死熬个结业证书，回来讨生活多少方便些。黄伯孺本家堂叔就是其中一个典型代表，在日本不知哪家大学学金融，大摇大摆地回国后却因为学艺不精屡屡被辞退。后来还是黄伯孺父亲出面为他在当地高中安排了一个数学□□的职位，家长多番敲打之后这堂叔也算是脚踏实地认命工作了，可黄伯孺还是顶瞧不起他一切都依靠家里的怂包样。另外，这些学生中多有不务正业的激进分子，在社会上混着混着混成了革命党，如今几个闹得欢腾的竟也有了响当当的名号。
　　李哥点点人头，看着名单上的人皆已到场，就招呼着诸位入座开席。
　　南孟秋自然是最后一个出场的，酒馆里放的是国人翻唱的咿咿呀呀的西洋乐，她踩着步子从隔间里款款走出来，藏蓝旗袍耀着光，眸子润润的，嘴角还勾着笑。除了柜台上正在调酒的女侍应生，在场二十余个男人无不转身向她投去或惊讶或欣赏的目光。
　　黄伯孺自然是最喜滋滋的那一个，他双手掏在裤袋里，无比自信地站在餐厅的入口处看着南孟秋，像是意欲征服一切的高傲天子。
　　许林川看向南孟秋的眼神里也有惊讶和欣赏，但更多的却是迫不及待的欢喜，这与方才在公主府里的久别重逢又有不同。
　　“小秋姐姐呀！”尽管再三暗自提醒要守礼仪，许林川还是管不住自己，在看清南孟秋面容的那一刻就情不自禁喊了出来。
　　南孟秋循声看去，只瞧见最里头一众深色西装领结里有个高挑的白色身影，那人的额发规规矩矩梳到后面，长得又白净眉眼又好看，又有些些的熟悉。
　　“小秋姐姐吾是林川呀！”许林川匆匆朝她走过去。
　　对面的南孟秋猛地一怔，停下脚步仔仔细细看了看来人的脸，轻声问：“林川，你是阿川？”她迟疑地挪动步子，终于在旁人的目光交错和窃窃细语里认出了许林川。
　　“哎呀，”她重重喟叹一声，喜盈盈地笑起来，伸出手去捧上阿川细嫩的面孔，“我个阿川呀，侬看看侬！”她放下手来拍一下阿川宽厚的肩膀，又捏捏手臂，低头看看他脚上干净的皮鞋，一身做工精细的月白西装，白衬衫配上藏蓝色的小领结，再抬头看一看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这个高大健壮的漂亮孩子，看着还是当年那个小阿川，却也似乎全然不是了。
　　“侬看看，”南孟秋抑制不住兴奋的神色，轻轻摇着头又捧上他的脸颊，宠溺溺地说，“侬哪能这样标致啊？”她沪语里夹着官话。
　　他二人就这样站在黄伯孺眼皮底下，搞得他一头雾水，心下只说：侬侬侬，侬二人是来这里鹊桥会的吧！
　　黄伯孺看见许林川笑得露出牙齿，一颗小虎牙白惨惨地跳出来。
　　这大概是许林川奔波几天来头一回露齿笑，要是在家里给妈妈见了，是又要教训他不端庄的。
　　“孟秋啊，”史老板也迎过来，脸色有些不自在，“阿川今朝刚刚到我这里，听说有你的接风宴，一定要来见一见！”
　　南孟秋笑着回应：“史老板也在呀，阿川能来真是大惊喜呀，我真是开心坏了哦！”紧紧攥起阿川的手。
　　“哎哟哟原来是旧相识啊，好事情好事情！咱们快入座，有话坐下说！”李哥忙上前引路，说完还满心忧虑地瞥了一眼黄伯孺那张不知所以的臭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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