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黄老板是从关外来的，带着父亲海产生意的基业独自进关闯荡，从十六岁做到如今有近八年了，倒也是个年轻有为的商人。
　　黄老板在华东商界摸爬滚打这些年，经历过大起大落，也见识过三教九流，身边常有过路客，也从未少过莺燕环绕。用他的话说，就是：“人生一场，不管什么场合什么机会，黄某来者不拒，只求一个不后悔！”
　　若论女人，黄老板真正死心塌地喜欢过的也就两个，一个是唇红齿白纤腰丰臀的小姐姐，另一个是丰臀纤腰齿白唇红的大姐姐。你说他这一年少多金的青年才俊，怎么老喜欢比自个儿年纪大的女人呢？
　　说到这里，人家黄老板又有话说了：“我也不是刻意，就是看着那些个跟自己一般大的小姑娘们太单薄太空洞，没意思！我啊还是喜欢有故事的女人。”
　　“哟呵，看你平时除了谈生意干什么都是大大咧咧的，没成想对女人还这么有研究呢！你才多大岁数啊，说的跟见识过多少女人似的，句句老道。”这时候开口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黄老板的朋友李哥。
　　这李哥也是关外人，跟黄老板一起打拼了这多年，最终扎根在了北平城，在皇城根儿下开了一间酒馆取名叫“月满京华”。能让黄老板推心置腹的朋友没几人，都是大浪淘沙留下来重情重义肯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人，李哥就是其中一个。
　　李哥的酒馆筹备之初，黄老板给了六成的资金。近几年酒馆生意渐渐好起来，黄老板感觉自己应当功成身退了，于是计划退资，可始终绕不过李哥苦苦相留，最后还是保了每年的三成利润。
　　李哥是傻子么？放着一人赚钱一人花的大好机会不要，非得跟别人分利。他当然不是，在这个圈子里混长久了，留下来的只能一个比一个精明。李哥走这步棋自然有他的打算，一则是他看中了自家兄弟头脑精明有前途，想着留下他一份股陪自己共同承担风险，二则是他怕自家兄弟太过精明有前途，如今混进了沪上大场子，万一有那么一天登高跌重，这间酒馆也是个出门在外的后路。
　　话虽不吉利，却也有他居安思危的深谋远虑之处。
　　李哥虽是关外人，却好一口海派风格，他觉着北方人活得太粗犷，还是海派生活有情调、够精致，即保有传统又十足洋气。正为此，他的这间“月满京华”听上去尽是大气婉约的京城范儿，内里却是不折不扣的沪上气息，从桌椅板凳到吊顶壁灯，从杯筷碗碟到正餐甜品，全都按照上海滩最一流的酒吧饭馆安排布置，典雅精致不落俗套。
　　酒馆的西北角设计了一个小舞台，装上话筒吊牌霓虹灯，每天夜场安排人上去唱一段。上台的戏子形色各异，有唱越剧的、唱黄梅调的、唱昆曲的，吴侬软语江南丝竹甚是好听，间或上京的客人喜欢京戏，李哥也能给人请个小角儿来唱一嘴。偶尔应客人要求，驻台的女角也唱几段烟花调。但大多时候是穿着新潮长裙卷头粉面大红嘴唇儿的女孩子上来唱时下流行的新歌，或者有身穿长马褂锦旗袍的两三男女，抱着胡琴打着鼓板唱个罗汉钱，谁叫人家李老板喜欢呢。
　　黄老板此次北上来京，就是冲着李哥的小戏台来的。他新看上一个唱京剧的女角儿，艺名南孟秋，芳龄二十五岁，人比歌甜、身比花娇，模样又新潮性格又大方。姑娘本是上海人，学的却是京戏。人家新拜了戏班上京发财，给名门新贵唱堂会，黄老板就从上海赶到北京，借着谈生意的机会跟姑娘碰个面儿。
　　黄老板特地嘱咐了李哥，说今晚是特意给孟秋姑娘接风洗尘来了，叫他把在京有闲的熟人亲故都喊来捧捧场，这酒馆今晚就专门伺候南孟秋和南来北往的公子商人们了。

　　孟秋姑娘的接风宴订在晚上七点钟的月满京华，现在是下午六点钟，史老板正和客人定下一单烟草，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刚刚好。他站起身来跟客人握握手，看着秘书和和气气地把人送出店门，回过身来就收拾公文包准备下班。
　　史老板家里只有一台车，今天夫人有一个文化沙龙要参加，于是就叫司机送她去了，这时候下班回家就只好坐黄包车了。提包出来的时候，秘书已经帮他叫好了车，史老板从容上车坐好，给车夫拉着一路悠悠回家去了。
　　史老板不足四十岁，本是上海人，大学毕业后在北平做起了烟草生意，前些年闹革命的时候，趁形势用手里的富余买下一座公主府。也不晓得到底是大清朝哪代哪家的哪个公主，府邸不大，但却规矩大气，他们一家老小也就只管舒舒服服地住着了。
　　“老爷回来了。”门房小厮笑嘻嘻地迎出来。
　　“嗯。”史老板点头应着，一头扎进自家大门。
　　管家也从中堂接了出来：“老爷，咱家来客人了，刚进门不久，刚才给店里打电话想给您说一声儿，秘书说您已经下班回家了。”
　　“嗯，”史老板依旧点头应着，又问，“来的什么客人啊？”
　　管家跟在他身后回答说：“说是日本留学回来的许家小公子，家住上海的，长相很风雅的。”
　　“阿川？”史老板有些惊讶。
　　“好像是这样的，叫许林川，就在里头等着您回来呢！”
　　史老板快走了几步，还没进屋门就看见一个身穿月白西装的高挑男人立在沙发前盯着那幅山水画发呆，只是他背对着门，看不见容貌。
　　“许小少爷？”史老板试探地叫了一声。
　　男人立时转过身来，映入史老板眼帘的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他双目炯炯，浓丽的眉头还挂着疑问。
　　看见史老板，他脸上的疑问立即化成惊喜的笑容：“史哥哥！你下班回家啦？”
　　“阿川啊，”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素净少年，史老板一时语塞，倒吸一口冷气，“你可真是大变化呀，真是漂亮得体，我这个看着你长起来的老哥哥都差一点要认不出你来了呀！”
　　许小少爷羞涩地挠挠后脖颈，笑得眯起眼睛：“我也要长大的嘛！都三年不见您了。”
　　“哦哟，都三年了，你都去日本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今年二十一岁了吧？”
　　“都快二十二岁了！”
　　“快坐快坐！”史老板握住他指骨分明的手，满心满眼是藏不住的激动。
　　两人促膝而坐，相谈甚欢。几番问答下来，史老板才知道这个表弟为何会突然来到他这里。许林川在日本读书三年，顺利毕业。他原本计划乘邮轮从日本到青岛，再从青岛乘火车南下至上海，可是等他到了青岛却接到上海家中的加急电报，电报是管家打来的，上面说老爷夫人已经下南洋过冬去了，家中仆从也暂时休假，全然忘记了自家儿子要回国的日期，经过商议只好请少爷暂且北上投靠史文彬先生，其他再议，另附有史先生住址及家庭电话。
　　“没有电报或电话通知您一声么？”许林川微微皱起眉头，眼睑刻出深纹。
　　史老板摇摇头，又转头问管家：“家里有收到上海来的电话或电报么？”
　　管家摇摇头，又点点头：“前天倒是有一个电话，说的话我听不清，糊里糊涂就给挂掉了，莫非是……”
　　“啊，”许林川嘟起嘴，无奈道，“我家管家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不会讲官话的。”
　　“唉……，”史老板指一指管家，“你说你怎么做事的，这么不严谨！幸亏阿川安全到达了，要不然我怎么交代的呀？”
　　管家耷拉着脑袋，不停认错道歉。
　　许林川忙站起来，却也是满脸歉意：“没关系啦，我本就是来麻烦史哥哥的，没通知到是我做的不周全，哪里能怪罪别人家，没事的。”
　　史先生闻言作罢。
　　管家却嚅嗫起来：“那个，老爷，现在已经是六点三十五分了，孟秋姑娘的接风宴您还去不去？”
　　史老板只管和阿川的久别重逢之喜，早已把赴宴之事抛诸脑后，这时候被提醒，不禁啊呀一声连连喊自己蠢。
　　“今晚是约好了为孟秋姑娘上京接风的，可是我家阿川也刚刚回来，总不能留他自己在家里，这，这如何是好？”史老板很是纠结。
　　“不然哥哥带我去吧？”许林川眨着大眼睛，笑容有些俏皮。
　　史老板一脸茫然：“带你去？”
　　“这个孟秋姐姐我认得的，以前给家里唱过堂会，我想她大概还能记得我，只是不知道我这身份贸然赴宴是否合适？”
　　史老板皱眉：“长途奔波，身体吃不消的呀，应当好好休息。”
　　“我年轻力壮，精神好着呢！”许林川活动四肢，得意洋洋地给史老板瞧。
　　“既然你愿意，那就是合适，组织这件事的人啊也混过上海滩的，说不准还跟你爸爸有交集呢！反正不是什么严肃的大场合，可以的可以的，”史老板说着站起来，“我去换件衣服啊，阿川你要不要换？”
　　许林川笑着说：“我下火车之前换过的，洗把脸就好。”模样气定神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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