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乱世歌

　　沉甸甸收获的季节，雨水丰盈。
　　后山种植的一些玉米，一向是司明植最喜欢的，他喜欢藏在里面和大姐司明衿玩躲猫猫，也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长得那样高，可以保护母亲董安儿。
　　这季节是收获玉米的末季，这几大家都在忙着照料司明羽突发的高热昏迷，这日子天高气爽，懂事的明植，像个小大人似的，自己颠颠地去摘玉米，想回家之后，哄董安儿开心。
　　回到忆安台，明植把玉米叠在厨房中，到司明羽的西边厢去找母亲董安儿。
　　一进屋，却看见董安儿低垂着头诉说着什么，而司明羽和司明衿，也都低着头认真听着。
　　他只略听到几个字，“祖宗”、“一朝君子一朝臣”、“明哲保身”、“晦涩难懂的预言”之类的话。
　　“母亲，姐姐们，我刚刚去后山摘玉米了呢，明羽姐姐好些了吗？”明植蹦窜到董安儿怀里。
　　“好些了呢。”司明羽回答道
　　“明植真懂事。”司明衿过来抚了抚司明植的头。
　　“母亲，你们在说什么啊？刚刚怎么都不高兴的样子？”
　　“母亲在说司家祖宗……”司明衿嘴快，却被董安儿拦住了。
　　“明植，什么都不用知道，什么也都不用想，就这样简单地过日子，简单地长高长大最好。”董安儿抱紧了明植在怀中。
　　明植也便不再多问，只觉得这个忆安台，这个家，似乎开始充满了忧心忡忡，再不似从前了。
　　明植眼见着长兄司明伦一日一日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而司明羽亦更比从前更加痴迷读书，总是翻乱书架子，像是一定要找到什么似的。
　　大姐司明衿似乎还一如往常，而母亲董安儿，从前几日的情绪之中逐渐走出，满脑子，似乎都在期待司忆台的下一次到来，也就是司明羽的生辰。
　　还有三天便是二姐司明羽的生日，司明植正盘算着要送什么礼物，最后打算送两件礼物，一是仿着母亲卧房里自己绘制的那幅《孤山思忆图》，也做一幅画送给二姐，另就是在生辰当天，送给姐姐自己亲手剥、亲手磨、亲手煮的玉米甜粥。
　　绘画对明植来说不是难事，倒是这煮粥，却是头一回，所以司明植便在这大太阳头上，钻进厨房里去忙活起来了。
　　好不容易剥了半碗玉米粒，将手指都剥红了，司明植喘了一口长气，心想这煮饭可真不是容易的事，还是读书简单些。
　　却听见厨房外、院子中吵吵嚷嚷的。
　　从来司董夫妇喜静，这忆安台里最闹的孩子也便是司明植自己了，外头从未如此聒噪过，比着这厨房里里黑暗暗的，只有窗户洒下一丝一丝的光柱，映出无数坠落的尘埃，和玉米飞舞的穗子。
　　司明植想出去看看，却又觉得必然不干自己的事情，不如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再说。
　　又过了半晌，外面的吵闹声终于寂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司明植熬好了粥，便端着出去，想先给母亲董安儿尝尝。
　　小心推开厨房门，刺眼的阳光晃得明植睁不开眼，待再睁开眼时，却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院子中，表情严肃，而母亲董安儿、长兄明伦、姐姐明衿和明羽都瘫坐在地上，面如槁灰。
　　“娘，怎么了？”明植随手把粥放在一旁，赶紧去看董安儿。
　　董安儿没有晃过神，只是呆滞地杵坐在地上。
　　“姐姐，发生什么了？”明植又转过去问司明衿。
　　姐姐明衿豆大的勒住滑落美丽的脸庞，喃了句，“爹死了……”
　　“什么？这不可能！父亲前些日子还来看我们，还给娘过生辰，还听明植背书呢……”
　　“你就是明植？”陌生女人问我。
　　明植抬头看眼前这陌生女人，似乎比董安儿差不多的年纪，看着端正秀丽，且服饰华丽不俗，只是容貌上看着更显老一些，而明植感觉到，她看自己的眼神，相当关切。
　　明植不知要不要回答，便转过身望着母亲，再看看明衿她们。
　　“这是大姑，父亲的亲生长姐。”姐姐明衿说。
　　“大姑？”明植看了陌生女子一眼，觉得她的容貌与父亲和兄妹四人并无相似之处，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表情也不像刚刚失去至亲弟弟的样子，母亲倒是像。
　　“弟妹，节哀，我知道你们对我这个没见过的大姑还有疑虑……”陌生女子从里怀拿出一个锦囊，拆开，掏出一张纸，递给董安儿。
　　“弟妹，你看。这是忆台留下的遗言。”
　　母亲和长兄依然在恍惚之中，姐姐明衿抢过那张纸，明羽和明植都一起看了起来。
　　是一首平仄不分、一窍不通、言语混乱的诗。
　　“‘安知兴替无可为？殊知生死无可追？兴知风花雪月梦？良知毁去欲时悔。’”
　　明植发现，这确实是父亲的字迹，明衿也和明羽都在心想，“这真的是父亲的遗书？”
　　司明羽却在此时，又回忆起那日的梦境，心里轰然一震，梦中那至亲七窍流血的模样又映入脑海，头脑痛苦如乱麻纠结！她便抱住头痛得坠在地上。
　　“弟妹，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朝廷已经处决了忆台和忆楼，通过抄家的线索，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所以大家快走吧，这里很快就会不安全了。”
　　“大姑，你说什么？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司明衿急迫地问。
　　“司家，祖训，传人只传长子，所以我这个长女，有许多事情也是并不知晓的。不过忆台把弟妹和孩子们藏在忆安台，这件事情我是一直知道的，至于忆台还有的其他秘密，我也无从知晓……”
　　“事情，起于二弟忆楼结识了一名叫做楚良娣的女子，良娣是古时太子妃妾的称呼，因此这名字，一听便是假的。而以二弟的德行，结交的女子，大半是为了钱财，而且不少都是风尘女子。二弟自幼便是个实打实的败家子，不学无术，好吃懒做，近期赌博欠了赌债，想必是和此女子合谋，想要骗忆台的钱财，但忆台是个清官，也是个小官，哪里来的钱财呢。这楚良娣见钱财不好骗，不知道脑袋里怎么想的，竟然瞒了司家去报官，说司家早有谋反之心，都写在一本书里……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也只是诬告罢了，可是正巧，钦天监报东南天空有紫气袭来，是龙脉显出的征兆，太监冯宝极力劝诫劝神宗严查，虽说司家与张家交好，但此刻神宗最听信的便是冯宝太监，这一抄家，虽说没查出那楚良娣口中的谋反书，却抄出了许多古往今来研究龙脉的书籍，罪证就这样被武断落实了，连替他们说话的张家都受到了牵连，司家更是……凡是族人，无论男女老少耄耋婴童，一律问斩。”
　　眼前这陌生的大姑说得言之凿凿，神色竟也不像说谎，明植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可能只是孩童本能，不愿意亲近的人，是因为那些人身上，带着一种会伤害人的直觉。
　　“弟妹，赶快带着孩子们走吧，朝廷一旦派人追过来，三个孩子可都保不住了。”
　　“大姑，抄家之后，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明植突然问了一嘴，似乎是无意，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哦，是这样的，还没有抄家之前，忆台已经预感到不对，让我来找你们了。”陌生女子没有慌神，严正地回答。
　　“那父亲为什么不自己过来？”司明衿接着问道。
　　“这，我也不清楚了，他只告诉了我这个地方，留下了这张纸。”
　　董安儿再也承受不住，昏倒在地。
　　“母亲，母亲！”明植使劲地晃着母亲，董安儿却如丢了魂儿一般。
　　司明羽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擦了眼泪，抬头问道。
　　“大姑，爹和您，是司家第几代人？”
　　大姑怔住了，张口不知如何回答。“这我……没数过……”
　　董安儿被明植唤醒，悠悠地长口答到，“明羽啊，若从你那个梦算起……哎……”
　　身为长兄的司明伦也终于回过神来。“原来，真的是预言龙脉一说，原来真的是要我们去改朝换代！父亲一生低调，也从不透露自己的事情，还把全家都保护得如此之好，却竟然被那个叫做楚良娣的女子坑害得如此之惨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董安儿直到此时，也才恍然大悟，“原来将我和孩子安置在蟾蜍岭，一方面是保护我们的安全，一方面是要我们占领此座龙脉将出的宝地！”
　　此时，无论是十五六岁的司明衿、司明羽，还是八岁的司明植，都在幼嫩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恨意，一个遥远的、只知道名字的女子，坑害了他们的父亲司忆台，而他们的父亲，与他们将再无相见之日，不会再有一个男人千里迢迢来为司明羽过生辰了，也不会再有陶瓷做的兔儿爷了。
　　时间过去了许久许久，刺眼的阳光渐渐消退，黑暗来临，忆安台一丝光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明植看不见黑暗中的母亲和长兄姐姐，也看不见自己，不过这种黑暗并没有成为明植的困扰，因为此刻，他还不知道，他和他们的生活，都将成为，黑暗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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