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乱世歌

　　虽说众多儿女在侧，但是董安儿每到了夜晚，内心总是失落无比，她用二十年的时光，守着司忆台给他的承诺，她一日也不敢忘——因为没有那些承诺做支撑，她便一日也活不下去了。
　　爱得这么辛苦，她心里有时也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守候的酸楚。
　　她生在太湖之畔、鱼米之乡、锦绣繁华之地——江南苏州。苏州董家，也算是姑苏苏绣行当里响当当的名号了。她身为长女，老来得子的董家欢喜得不得了，百日宴排场很大，不知是哪股风水不对，竟引来了十里八村的算命先生。看八字的、看面相手相的、测抓阄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都来到这董家门口守着要见这婴儿，最后都被董父赶走了。
　　直到现在，董安儿也不知道自己哪里特别，如果有一点特别，那就是嫁给了一个特别的人，并且，日子过得特别无聊。
　　论几个孩子，生在这蟾蜍岭中，并不知晓外面的世界，所以也便将就长大了，偶尔得一些新鲜宝贝，比如明植，这次得了司忆台赠的兔儿爷，是多么欣喜若狂。但她董安儿，外表总是淡淡的，心里，却比谁都慌张。
　　有了明植之后，明植从能背书起，她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戌时要明植给她背一段书，一是养成他的习惯，而是排解自己夜晚的落寞。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这夜，明植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是陆羽的《茶经》。
　　董安儿捧着明植那陶瓷粉雕的兔儿爷，边听边赞许着，但实际上她的心里心酸得很——也许是这次离别太匆匆，也许是感慨自己年华老去，也许，是感慨这《茶经》吧，里面所记载的茶叶，明植在忆安台里，是一生无论如何也尝不到的，别说茶叶，便说瓜芦、栀子、白蔷薇等，也必然是见不到的，背的滚瓜烂熟又如何。
　　“母亲，孩子背得不好吗？”明植歪着小脑袋，萌萌地望向董安儿。
　　“背得很好，只是母亲知道你懂事，虽不解其意，也是难得的努力。”董安儿抚了抚明植的头，“是母亲教的不到位，来，母亲应该先教你画瓜芦、栀子、白蔷薇的模样，快去拿纸笔来。”
　　明植非常高兴，蹦蹦跳跳去取了。
　　董安儿提笔便画，栀子花在她的秀笔之下生动鲜嫩。
　　“明植，这是栀子花，原是极南方的花，后来啊，一点一点往北，江南便也有了。”
　　一片一片花瓣极美，却像极了破碎的心。
　　“明植，母亲的老家，你的外祖父家，院子里就有一株这样的盆栽，在我们那里是称作玉荷花的。我小时候很喜欢这白色的花瓣，白色，虽是枯燥，却耐看得很。也许就是这份耐看，才经得住人们赋予它的意义——一生的守候。”
　　董安儿画着画着，眼泪却扑簌簌地落在画纸上，落在那栀子花的花瓣里，落在那无数个落寞等待的夜里，落在那一生的守候里。
　　“母亲，都是明植不好，咱们不画了，母亲不哭了。”
　　董安儿只是呆呆地哭，这些年她当够了贤妻、贤母，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司忆台才会遵守他的承诺。
　　深夜里，暴雨袭来，雨势之大，颇有万物倾塌之厉，垂佗敲打之声无绝于耳。
　　明植虽是懵懂，却也安静地陪伴着。
　　二十年的眼泪，是委屈，是不干，还是疑惑？
　　二十年的眼泪，哪有那么快流完。
　　暴雨之凄厉，似乎要将这门窗砸开，细听之下，却真是有人在使劲叩门。
　　门外是司明衿在大声呼喊，“母亲，不好了，明羽发了好大的梦靥，直接在梦中烧起来了，不停说梦话，您在明植房间里吗？”
　　“快去睡，明植。”
　　董安儿收起眼泪，便急忙开门和明衿一同去看明羽。
　　司明羽烧得满脸通红，似乎每年都会有这么一次无名烧，就像凤凰涅槃一样，必须烧上那么一次，才能继续安生活下去一般，可今年这驾驶，董安儿倒觉得比以往来的更加凶猛，除了高热，还有攥紧的双手、挣扎的身体、和不停胡发的恶梦话。
　　司明衿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母亲，昨天我偷听父亲和长兄对话，说什么司家‘过三必夭’，我之前还以为说的是明植呢，该不会说的是明羽吧！”
　　董安儿这时所有神经都绷紧了照顾司明羽，原是没有注意听司明衿的话，待她回过味来，猛地转过头惊讶地望着司明衿，“你说什么？”
　　司明衿哭得凄惨，“说‘司家每一代人活不过三个孩子啊’！”
　　董安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安抚明衿，“好女儿，别胡思乱想，明羽只是寻常高热，退烧了变好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司明羽嘟囔着梦靥。
　　“母亲，你听，明羽在说什么啊。”司明衿恐慌地啜泣着。
　　董安儿一惊，这首唐诗，是李商隐的《锦瑟》，按道理是家喻户晓之作，但由于是司家的禁读之诗，其中涉及一些秘密，她也是来到忆安台许久之后，才听司忆台谈及一二，所以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司忆台，都不曾将此书藏在忆安台，四个子女，是断然接触不到这首诗的。
　　“怪了，明羽怎么会知道这首诗的。”
　　好在守了一夜之后，司明羽的烧退了，董安儿才放下心来，司明衿也不再胡思乱想，司明植和司明伦轮流守护着司明羽，直到第三天，雨终于停了，鸟儿又重新叽叽喳喳叫嚷的一个清晨，司明羽醒了过来。
　　司明衿给司明羽喂了清粥，董安儿见司明羽气色恢复了不少，于是试探地问道。
　　“明羽，‘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母亲，你怎么会知道……”
　　“是你在梦靥里唤的。”董安儿神色关切，“梦见什么了？”
　　司明羽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大概理了理梦中的思路。
　　“是两个梦。第二个梦的最后，连着第一个梦。”
　　“第一个梦，是我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的美景可超过人世间书籍中所能描绘的一切风景，淡然悠远，清香静默，繁花不妖，风月不俗。在这里我见到一位超脱轻然的英俊男子，他正在树下案台上奋笔疾书，他身边坐着两位一模一样，容貌绝世的女子，一位抚弦，一位奏笛。男子写的便是‘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然后，我一开心，就去和那两位绝色的女子搭话，她们见到我之后，都很惊讶。”
　　“她们唤了一声‘华年’，之后那名男子便也看到我，只说了一句，‘好孩子，受苦了，快回去罢，怎么到这里来了。’便大笔一挥，我便在笔的力量下，流进了一个赤色的、昏暗的、灼热的漩涡。”
　　司明衿抢着说，“所以便发烧了不是。”
　　董安儿却略有所思。
　　“第二个梦……很是吓人，不知怎的，我仿佛来到了‘外面的世界’，我走在外面的大街上，街道的路非常平坦，不似蟾蜍岭山路凹凸不平。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四周窗格紧闭，但我却可以深切地感受到，每一格窗户后面，都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我继续往前走，是一个路口，路口处有一座小巧的园林搭景，向左走，是无穷无尽的粉墙黛瓦，向右走，是倾塌万里的废砖旧瓦。我毫不犹疑地向左走去，却发现那些粉墙黛瓦并不是真正的房屋，只是一堵堵的墙，鳞次栉比，越往深处走，墙越是高不可攀，压抑得我拨腿回走。正当我转身之际，忽闻得天空之中一声凄厉的哀嚎，我猛的抬头一看，竟然是一只巨大的黑色飞兽，我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脑子还算清醒，使劲想在哪本书里阅读过这种飞兽。
　　飞兽越飞越远，正当我略有心安之际，它回头看到了我，猛地张大嘴露出尖嘴的牙齿向我飞来，我终于可以动弹，飞快地跑了起来，跑回无人的街道，但却正因如此，整个人在毫无遮挡的状态下，更加暴露在飞兽的眼前。
　　飞兽越飞越近，我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正当感受到它的兽涎已经滴落在我的后背上时，我的腿终于没有了力气，摔倒在原地，翻过身体，望着它开始对我的身体开始撕咬……
　　它咬下了我的头甩到一边，我仿佛灵魂出窍一般，默默地看着它啃咬我的身体，吃掉我的手，吐出骨头，仰天长啸……除了头，我亲见我的身体已经被吞噬干净，只剩下一具白骨，飞龙得意地向我飞来，以耀武扬威的姿态。
　　突然街边一户门中闯出了许多人，是父亲，母亲，长兄，姐姐和弟弟，你们用柴火丢飞龙，用盘子砸飞龙，飞龙并不反抗，只是轻蔑地笑，像极了……人的表情。
　　你们的武器都丢完了，飞龙甩了甩翅膀，发出一声怒吼，叼住离他最近的长兄，一口吞下肚子，姐姐捶打着飞龙，也一并被吞入肚子。接下来，他便似折磨我一般，把父亲、母亲、弟弟的头一个一个咬下来，丢在我身边，开始吃你们的身体……
　　可是你们并没有像我一样，仅仅剩下脑袋，却还可以思考，你们三人的七窍流出浓浓的黑色血液，我如何唤你们都唤不醒，这种感觉真的是比自己死了还痛苦！”
　　司明衿惊讶地张大嘴，“明羽，别胡说啊！”
　　“此时，我发出振聋发聩的怒吼，一声之下，地动山摇，砖瓦倾塌如骤雨霹雳，飞龙急忙飞走躲命，我再一声怒吼，第一个梦中的男子出现了，他再次轻轻挥笔，便赶走了那只龙，我还来不及道谢，突然眼前的一切全然消失，只有光芒，刺眼的光芒仿佛要带我去到哪里，之后，便是长时间的黑暗……我明明感觉回来了，却睁不开眼睛。”
　　明衿不晓得该说什么，而董安儿环顾四周，又看了看明衿，随即又看回明羽。
　　“明羽，若你所说不假，你梦见的人，便是你们这一脉，司家的开创者，司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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