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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IX
克雷安王国的王都是阿斯兰大陆西部最繁华的城市之一，来来往往的商人称她作散落于大陆西岸的珍珠，与凯莱博恩方塔圆柱式的银白庄严不同，伊戈尔的建筑风格处处充满了俗世欢快的色彩，克雷安人的热情好客也是出了名的。
有人说在伊戈尔，闭上眼睛深吸气，空气中都跳荡着令人愉悦的因子。
但现在这样的气氛却被破坏了，军人们每半天就要挨家挨户地搜查叛国者的余党，带走那么一两个看上去可疑的人。身着黑色军服的身影如同一柄利剑划开了平民们平静的生活，恐慌与不安在迅速蔓延，原本繁华的王都里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被处决的人。
东博来街，哈德酒馆。
“嘿！朋友介意拼个桌吗？”满脸络腮胡子，身形彪悍的大汉拎着酒走到人满为患的酒馆唯一一张只有一个人坐的桌子前。
希望他别拒绝，他想，不然一个人站着喝酒得多没劲。
先前一直垂头看书的青年闻言抬头：“请坐。”
名为卡尔的大汉却被这个人抬头看他的一眼震得一愣。青年棕发棕眼，这样的配色在这个大陆早已泛滥成灾，长相也是平淡无奇，属于那种看过就忘的类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嗯……那里奇怪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有着格格不入的违和感吧，卡尔往嘴里灌酒，摸着下巴想。
并不是长相上的违和感，单看五官很难说青年是哪里人。事实上于摄政王的全城戒严封锁，大批异地的商人被迫滞留在王都，这不是造成青年身上违和感的原因。
对了，是……气场吧。
坐在那里的青年身上有种无形的气场把他和整个世界的喧嚣隔开，明明身处人声鼎沸的酒馆内，他的心却是宁静的，眼睛也是宁静的，静得像是湖面，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卡尔是个天生闲不住爱交朋友的人，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我叫卡尔。你呢？”
“伊恩。”青年合上手中的书，直视着卡尔的眼睛，对于他的问题表现出了十二分的认真。
这让卡尔觉得不习惯极了，他是个常年在海上与风浪搏斗的水手，这份职业惊险刺激，可说到底不能给他带来什么社会地位。他从未受过一个明显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如此礼遇。
他有些讪讪地摸着后脑勺，努力想找一些足够有趣的话题聊，也算对得起人家的礼貌，可惜平日里的健谈这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我……”
“您这时候来王都做什么呢？看您的样子不像商人啊。”他终于想到一个话题。
“我来看一位朋友。”
这时大街上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在大声说着什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一位衣着寒酸的妇人狼狈地跪坐在地上，怀里死死抱着自己的孩子，苦苦地哀求军人不要夺走自己的孩子。孩子生得一头令人羡慕的黑头发，正紧紧缩在母亲的怀里。女人东博来街的居民们都认识，住在街头15号的一位寡妇，她的丈夫很早就为国捐躯，只留下母子两个相依为命，日子过的捉襟见肘。
“求求你大人，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别夺走我的小杰米……”
“我的丈夫理查是为了这个国家牺牲的，他是国家的英雄！哪怕看在他的面子上求您了……”
女人的声音如泣如诉，话语里的卑微与恳求闻者伤心。军人却丝毫不为所动，沉默着一挥手，身后的几个士兵随即上前，将孩子与女人硬生生扯开，女人被他们毫不留情地直接按在地上，却仍不肯放弃，徒劳地挥舞着手，仿佛那样便能要回自己的孩子。
“杰米！”
卡尔把头转过去不忍心再看，他依稀记得在自己的父亲决定把自己已经养不起的四儿子送到大船上去做水手时，母亲也是这样地紧紧抱着他，仿佛怀里是她最大的珍宝，然而平时她的态度并不见得多么温柔。
“卡尔，去帮我择菜。”
“卡尔，去帮我洗盘子。”
母亲总是这样吩咐他，冷淡生硬，从没有个笑脸。一度他觉得她并不爱他，拿他当个小杂役。
可那天晚上她的声音尖锐到完全变了调，明明是个平日里不敢对自己的丈夫大声说话的女人：“你在说什么？捷德。我们的卡尔才十一岁，你就让他去当水手？！”
“你知不知道做水手有多么危险！我绝不同意！”
真像啊，一样的声嘶力竭，一样的不顾一切。卡尔往嘴里灌了口酒，店里招牌的蜜酒不知为什么渗出股苦味，苦得他打了个激灵。就像那个女人一样没能保住自己的孩子，卡尔后来还是做了水手，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他的母亲则在被丈夫逐出门后无处可去，在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孤苦伶仃地死去。
他对面的青年也收回了目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压低了声音：“这样的事经常发生么？”
“嗯，倒也不是……至少在布兰登陛下统治时期这种情况绝不会出现，但当黑、摄政王陛下执政后就……那些家伙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摄政王喜欢黑发的孩子，就想法设法投其所好。”
听到卡尔的话，邻桌的人将手中的啤酒重重往桌上一放，桌子发出沉重的响声，啤酒杯顶厚厚的的白色泡沫溅出了些许：“都怪那个婊、子、荡、妇、黑女巫！她把国家弄的乱七八糟！怀特公主是布兰登陛下之女，伟大的征服者亚戴尔的子孙……”和他同一桌的人都手忙脚乱地上前捂住他的嘴，唯恐他的话被酒馆外的军人们听到。
这是为了同伴与他们的身家性命着想，摄政王颁布的王国动员令里规定如有人在公共场合散布任何支持叛国者的言论，士兵有权将其就地处决。这个月东博来街，已经有四五个人被士兵砍头示众了。
“不知道小杰米还能不能回来。”
“听说摄政王会在第二天杀掉每一个被进上去的‘礼物’。”
“诶，可怜的辛普森夫人下半辈子该怎么过哦。”有与寡妇熟识的人发出悲叹。
卡尔下意识转头看向他身边的棕发青年，对方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察觉到卡尔的目光，反而礼貌且矜持地反望过来。
“摄政若是失道，便由真正的王者站出来制裁。”
卡尔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吓得酒壶一抖，酒洒出了大半，他却顾不上心疼，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说出这句话的人披上斗篷，身影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王后的房间，厚重的窗帘永远被拉起，强硬地拒绝着阳光的入侵。
镜中人慢慢从镜子中浮现出来。真安静，安静得像是死亡，他有些疲惫地微阖双眼。对了，他是怎么死的？是被狼人一爪掏心，还是被人类士兵万箭穿身？或者干脆一点，巨龙的烈焰？
糟糕，记不清了。
米洛是个精灵，或者说，曾经是。
他本该和千千万万的族人一样回归吾神的怀抱，但他被选中成为引领新时代的神族。在神族中他的阶职为“王座之侧”，责任是辅佐英明的君主，千年万年的时光里只有不到区区几十个人和他说过话，当他被封尘的时候镜中世界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介乎于死与生的边缘，唯有一遍一遍强迫式地回忆自己在旧时代还身为一名精灵的往事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还存在。
太过漫长的时光几乎抹去了他身上所有属于精灵的特质，让他变得冷硬而刻板，连与人最基本的交流都快要忘记，怀特公主就这么说过“镜镜你像是石头一样硬梆梆的。”
想起那个明媚的少女，米洛将手指抵在冰冷坚硬的镜面上，遇见她以后，他一遍一遍不停回放的记忆里终于又有了鲜活的，有颜色的，新的画面。他回忆起当年在王宫的密室里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小丫头，那时她的辫子散了，鼻子上抹着些许灰尘，眼睛却比天上的星星更明亮。
就是说的话不那么好听。“你……你是幽灵吗？”
还有教导她时的困难。“啊啊啊！”她把柔顺的黑发挠成一个鸡窝，耍赖似的往他的镜框边一坐，他看不到她只能听见声音，“为什么我要去结算国家这么多年的税收？我养那么多的税务官是吃干饭的？！”
“我并没有让你全部算。掌控税务的结算是为了让你对国家现在的财政状况有一个基本概念。克雷安脱离蒙萨的掌控成立王国不过四十年，爱德华六世随时有可能再次发动新的兼并战争。”
道理他知道她都懂，只是忍不住闹脾气。
她坐在那里默不作声，过了一会还是把纸笔拖过去。
难缠的女孩。
长大以后的她的步步紧逼，美丽凌厉如同出鞘的刀剑：“我可以从我的堂兄弟们的孩子中间挑选一个继承我的王位，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活人，也不在乎我和你有没有所谓的‘未来’，如果我的丈夫不是你，我将终身不婚。”
“我只需要你的回答，米洛，你爱不爱我？”
可现在他的少女在离他千里之遥的边塞准备一场战争，而他甚至……什么都不能做。
窗帘被人猛地拉开，阳光一时刺得镜中人有些睁不开眼。
可他能猜到是谁来了：“伊恩。”
阳光里那个瘦高的人影朝他微微点头：“好久不见。”
“来得可真慢。”
“因为我在黑暗密林里遇见了克雷安年轻的领袖，”魔法师轻声说：“她身上我看到了属于精灵伴侣的刻印。她是你选择的伴侣么？”
他可没想过开头是这个！米洛险些如同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那样跳起来。但在伊恩的目光下试图嘴硬的下场是很惨烈的，因为他从来擅长迅速堵死别人的退路，让你再说出的每个字都是啪啪啪打脸。
犹豫片刻，他爽快地承认：“没错。”
“这不像你。这个刻印的主动权在你手里，你不松口，她拿你没办法。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要存在比较好。”
米洛觉得再不解释解释他浑身上下都要被贴满“诱拐无知少女的变态老爷爷”“不看看自己多大了”“能对小姑娘的青春负点责么？”的标签，伊恩的话毫无漏洞。
可他怎么能更改他已做出的选择，放弃他对他的女孩许下的诺言呢。
“如果你是来劝我放弃的，还是算了吧。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草率。我曾无数次反复推演我与她的未来，无论如何它们最终都会陷入一团迷雾，因为这是个错误。我与她本该如同我与我曾侍奉过的前几位君主那样，一开始他们仰仗我，然后他们疏远我，最终他们恐惧我。”
随着米洛有力的指节在镜面上富有节奏感地敲击，大大小小的星盘悄然亮起，或迅速或缓慢地转动，同心圆圈里铭刻的古精灵语字符照亮了他的眉目。
“以米纳蒂利斯之名。”他用左手按在镜面上维持命运星盘，右手在其上滑动，将两轮星盘重叠在一起，他们却在接触的一瞬间迅速分崩离析，银光消散在茫茫的星河里再显现不出任何形迹。
“就是这样。”米洛一收手，影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不给她看呢？”伊恩伸手按在镜面上，他甚至都不需要敲击与念咒，星盘图就自动地浮现出来。
“给了。她说看来我们两个正好相反啊，你什么都不怕，唯独惧怕未知的未来，而我什么都怕，唯独不怕未知的未来。”
“你告诉我，我还能说什么呢？伊恩。我本来也无所谓自己的明天，在认识怀特之前我对它毫无期待，我只是在乎她的。她不放弃，我又有什么理由退缩。”
“没有结果？像我们这样的人，还需要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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