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惊涛

作者: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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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秣陵宫



      及笄礼后的第三天,我跟随父母退居阔别已久的琅琊王府。青草依依,章华不再,宫里的两年,恍若大梦一场。只是我从未想过,梦醒时分竟然如此凄怆。
      此番走得匆忙,明月受命连夜将我的随身之物拢在两只樟木大箱里,又从奁中拣了几件常戴的首饰收进包裹。其余各类金银细软、锦绣衣帕都撇在了章华宫内。
      我躺在那张绣满了兰花的塌上,闭着眼睛。明月收拾东西的声音很轻很轻,许是她以为我睡着了。可是睡着了的我怎会听见窗外冽冽的蝉鸣,和她的低声呜咽?
      “明月。”
      “殿下?”我听见明月忙忙地润了润嗓子,“是奴婢把您吵醒了罢?奴婢该死!”
      “都收拾好了吗?”
      “好了,好了!”她猛地抽了口气,“剩下的东西奴婢都封在柜子里了。听黛眉姑娘说,等过几日在王府定下来,咱们再把这些拿去……”
      “拿去?”我咬住嘴唇,叹了口气,“你何时听说魏元帝把洛阳宫的东西拿到邺城去?不过你封上了也好,冢宰署的人来清查倒方便多了。”
      “殿、殿下……那这支玉笛……您……”音量比刚刚又小了几分。
      玉笛?刘义隆的玉笛?是了,我早该把玉笛还给他,可为何至今都没能这样做?我睁开眼,余光中瞥见明月直挺挺地站在床前,双手紧握着那根一尺余长的玉笛。仿佛有根细针扎进了指缝,那种痛蔓延着,好像一瞬间就直达心口,可我想喊疼却喊不出来。
      “用锦盒包好,明日一早遣个小宦送到他府上去罢。”我强忍着。
      明月转过身去,可她并没有向前走一步;良久,她又蓦地转过身来。
      “奴婢今天听宫人们议论,司库局有个不长眼的小丫头,原是充杂役的,不想昨儿失手打碎了扶南去岁进贡的几盏琉璃烛台。奴婢暗忖,那丫头固然鲁莽造次,但念及她是初犯,加之宫中人心浮动,莫不如……”
      “不必告诉长乐宫那边,从轻发落罢。”诸国贡品分门别类,皆由专人看管。一个粗使的小丫头,平素自然是接触不到这些东西的。而今居然会出现这种传言,这丫头便必然是趁乱被迫出来顶罪的。若是从前,我或许还可计较一番,可如今却是再无法可想。
      “是,娘娘那儿还是毋要再添烦扰得好。别说娘娘,即便是奴婢,到现在都不相信咱们大晋已经……”我明明白白听见,她的尾音带着哭腔。
      我也知道她接下去免不了要说“拱手让人”,甚至做好心理准备哪怕她会直截了当地说“亡了”。可是她偏偏在此处停住,停在了一个我最难说服自己的地方。
      “朕乃一朝天子,就算能力不足以保护天下人,但也不至于让自己的妻儿受别人的欺侮。”
      父皇转过身来,握住我与母后的手,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他的大手很暖,我到现在仍记得。
      阵阵蝉鸣在耳边勃然消失,记忆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拼接起来,像条永远都流不尽的湍河,而同样止不住的还有我的眼泪。我想我那时大约是疯了,因为我睁开眼,坐起身来,把脸深埋进明月的怀里嚎啕大哭。

      转天傍晚,送玉笛的小宦回报,他在宋王府外整整等了一天,彭城县公也不肯见他。

      原以为能在琅琊王府多待些时日,不想没过几天,那刘裕便下诏降封父皇为零陵王,又将我们一家迁到建康城以东四十里之距的秣陵去住。至于我,也得了个“汝阴郡主”的虚衔。
      毕竟这天下易主已成定局,我也不似从前那般看重封邑之事,可不知怎的,自离宫以来,却时时抑制不住地心惊。虽然新帝登基后对前朝旧臣宗亲循制“以礼相待”,但或许是因为当日在暗室内借傅亮之口见识了刘裕潜藏已久的狼子野心,若要我相信从此便可相安无事,确是极难的。
      搬到秣陵宫那日,刘裕派了宗室、新晋的营浦县侯刘遵考率兵“护送”我们从建康出发。刘遵考的名字我之前几乎从未听说过,若非亲眼所见,我实难把这位看起来憨憨而又资质平平的河东太守与精于筹谋,步步为营的刘裕联系在一起。
      自建康至秣陵,最快不过半日路程,但碍于酷夏炎炎,随从又多,走走停停之间竟用了足足三日方才到达。秣陵宫虽比照建康宫而建,但空间狭小,东西、南北皆不过数十丈,在形制上较之于琅琊王府还要再减一等。
      那刘遵考下了马,在父王母妃的车前拜了拜道:“下官奉诏护送零陵王殿下与王妃前来秣陵宫。途中不敬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父王咳嗽了一声,即是回答。
      “秣陵宫地处偏僻,周遭时有强盗贼子隳户劫舍,乃至于害人性命。皇上有感于此,特命下官带兵相护,还望殿下莫要妄行妄动才好。”
      名为带兵相护,实则派兵监视,软禁在此,不单单是建康城,我们与整个外界的联系都被切断了。
      “如此,便劳烦县侯了。”

      我和父王母妃即是如此在秣陵宫中安顿下来。从前在建康宫住,我鲜少出入宫禁,平日常去之处无非是小书房、长乐宫与紫金台,最多再加上个御花园;故而刚搬到秣陵宫时,我竟无甚拘束,唯独每天早上打开正对着床帏的那扇小小的木格轩窗,面对着眼前绽开的层层薄雾,似有些不知所措。
      渐渐的,秣陵宫中的人也少了很多。一开始,那扇小窗外还时常传来侍女们黄鹂般清脆的说笑声,可过了月余,却只剩下秋风掠过桑叶的沙沙作响。除了费熔、黛眉、明月和少数几个贴身伺候的僮仆和侍女,母妃遣散了其余所有随从。每日和侍女们一起,用她那双保护得仍像妙龄女子一般光洁细嫩的手拿起梭子,在经纬之间上下翻飞。我不止一次地在黄昏时分站在“织室”的门扉旁边,远远地望去,那柄木梭轻柔而快速地穿越著了金粉的纱线,一瞬间,我觉得眼前的一幕和她昔日坐在长乐宫的妆镜台前,手持雕着锦鲤的降香木梳拂过亮如黑缎的长发,别无二致。
      除去每个月初一仍要彻夜通读《金刚经》之外,父王的习惯也变了许多。品茶、制香,他甚至亲自动手在秣陵宫的后院开凿了一汪水塘,又在塘边辟了块半亩的菜畦,闲时就在水塘和菜畦边坐着看书。
      “父王为何种起菜来?”秣陵宫日常饮食由膳房调配,何须父王如此辛劳?
      “此地距建康甚远,每日送来的菜饭哪里比得上我们自己种得新鲜?况且,种些东西也可打发时间,‘从朝至日夕,安知秋节长’。”
      “这等活计交由小宦们去做不是更好?”
      “今日不同于往日,为父已是前朝废帝,徒留一线苟延残喘,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命陷此间,譬如蝼蚁。死生安知,忧思不已。”
      “忧来无方,人莫知之。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乃是因为菁儿你呀!”父王说罢,剑眉一挑,好像我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袁湛不在,你便开始偷懒了吗?他虽说是鞭长莫及,可为父也还是要替他管上一管才好。”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尚落在水中为船夫所讥,女儿学得再多,圉于此地又有何用?”父王佯装生气左右不过是为吓唬我罢了,可细心思之,我却并无再学下去的必要了。
      “你还小,绝不会一辈子都困在这儿。”父王伸出他的右手,在我的头顶上揉了揉。长长的袖口扫过我的鬓角,带起几缕碎发,让脸颊好痒,“这四角的天,也困不住你。”
      远在建康城内的袁师傅自然没法再教我念圣贤书,所幸父王从鸿钧室带过来的书卷甚多,加之他对我习字的要求不减,我的课业虽不是日益精进,倒也没得耽误下来。
      现在想想,这波澜不惊似是平静的日子,或还能称得上是幸福的,虽然付出了那般沉重的代价。
      如果说司马氏之中尚有一人还得以保全于改朝换代之际,甚至在此时更进一步的,那莫过于我的亲姐姐茂英了。昔日作世子的刘义符被立为皇太子,茂英也随之晋封太子妃。前朝公主,今朝太子妃,翻遍史书,怕是也再找不出个先例来!
      多少个日夜,我以为茂英已经把我们忘记了,可当她真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居然宁愿她已将我忘了。
      清晨的阳光下,连仅剩的几丝缥缈雾气都消散了,几只杜鹃停在水塘边,用足尖勾出一小圈一小圈的涟漪。一袭月白色的曲裾,随风飘摇的明月珰,只见那高挑的女子转过身来对着我,用熟悉无比的温柔嗓音婉转道:
      “菁儿,和姐姐回宫住几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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