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惊涛

作者: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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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宫



      “菁儿不想去。”我脱口而出。
      “为什么?”姐姐的音调陡然提高了几分,“依你的性子,在这儿应该无聊得紧。”
      “到了建康宫便不无聊了么?”我的目光转向别处,“再者,姐姐不在的这两年我的性子也沉静多了。秣陵宫煞是清净,我每日伴着父王母妃,闲时读书写字,心里满足得很。”我不知道是哪股风忽然把茂英吹了来,更不知道她叫我和她一块儿回建康去究竟所为何事,但隐隐感觉绝不是什么好事。
      “就当是陪本宫解解闷,总比在这儿闷着强些。”
      “姐姐在宫中不是有许多‘妹妹’么?再不济也有霁雪陪着你,难道不比我更可心?”听她的意思,却也知道我与父王母妃在秣陵宫被拘禁的事,但被她这么轻率地一说,就好像受罪的并非是她的父母亲族,反而是不相干的人一般,现在又做出个真心为我着想的情态,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叫我看呢。
      “你这丫头啊。”茂英已走到我面前,左手食指在我的鼻尖上狠命地刮了一下,“真是让人猜不透!”
      她的手指很冷,指甲又长又尖利,这一下刮得我生疼,故而不满道:“不管怎么说,妹妹也是行过及笄礼的人,姐姐还是毋要再将我作小儿女看待。”
      “怎么,你行过及笄礼,就不是本宫的妹妹了么?还敢在姐姐面前装大人……”
      茂英大概以为我是在和她开玩笑,便又要伸出手来靠近我。我慌不迭地一躲,她的手画了个圈,悬在半空中不动了。
      “咱们小时候不都是这么玩的吗,为何……”
      我刚要回答,却没留意到母妃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们的身后。
      “母妃,您来得正好,我想带菁儿去东宫住几日,可她偏偏不肯,还耍小孩子脾气呢!”茂英颇有些忿忿不平,弄得好像是我故意无理取闹一样。
      “菁儿,你便跟着姐姐去住几日罢。这几天总听明月絮絮叨叨,说你闲时就对着小窗前的竹子发呆。总这样下去也不成事,还是换个环境得好。”
      母妃显然也是站在茂英那一边的,可她难道不想想,这一去,我会面对些什么。建康宫已非我熟悉的那个建康宫,何况它的新主人既然能在秣陵宫软禁我们,此去必然亦是凶多吉少。即使有茂英的庇护,也不知这背后藏着什么不为我所知的秘密。
      “菁儿,你有没有听母妃说话啊?”茂英在一旁轻轻推了推我的肩膀,我猛地抬起头来。
      “再者,按例入宫觐见固为外藩王妃、郡主之本分。怎奈这些时日常有玄阴之症,每每头痛,上气喘逆,犹畏风邪,便不得亲去建康宫。菁儿你正好替母妃跑这一趟,也免得我们礼数不全。”
      看来母妃之意已决,我心中盘算了许久的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出口。
      黛眉照母妃的吩咐,与明月一起匆匆替我收拾了随身衣物。临上车前,她低声与我道:“王妃娘娘有话嘱咐您,言多必失。”我只略点点头。

      从前虽居于建康宫内廷,可我从没来过这处所谓的太子居所。一是因为父王在位时并未立储,二是由于母妃曾说,自皇伯父登基后,东宫闲置已逾廿年,加之历经动乱,早已破败不堪,我便也没甚兴趣。此番随茂英回宫,我方得一窥其全貌。
      眼前的东宫远非我想象中的那般荒凉模样,主殿仿太极殿而建,两侧分置东、西二堂,由内而外修葺一新,从柱额到屋顶,再到宫内的一柱一梁,无不与其主人的地位相称。由东、西二堂向北延伸两条对称的游廊,以一条清浅的水渠相隔,水渠两旁种满修竹。竹叶掩映之下,恍若步入林间。向前行约五十余步,只见两条游廊汇合于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台,高台名曰“玉音台”,与主殿间以复道相连,居高临下可俯瞰东宫全貌。由玉音台再向北则是一片宽阔的花园,几处轩馆建于其中,错落有致,倒是与四周景色相合。茂英饶有兴致地拉着我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又让我选一处地方住下。我便随手一指,选了个名为“蕤宾苑”的地方——原来这东宫内大大小小的居所皆是以十二律命名,因而有了“蕤宾苑”、“应钟馆”之类奇怪的称谓。
      茂英吩咐一众宫女留在蕤宾苑内洒扫整拾,还令小宦从库中取出镜匣、书橱、烛台等物做摆设。我见她如此用心,倒不像是只留我小住几日的情形,便忍不住道:“姐姐不必这般费心费力。待觐见皇后娘娘,我即刻就回秣陵去了。”
      “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我姐妹二人难得一叙,怎么就这么心急?”茂英瞥了我一眼,“现在连姐姐的话都不听了么?莫不是这些日子把姐姐忘记了?”
      我暗自冷笑了一声,究竟是我忘了她这个亲姐姐,还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忘了我?
      茂英见我不理她却不生气,反而指着内室的纱窗道:“这纱颜色旧得很,见了便要生厌。霁雪,去把那匹新的枫香纱取了来换上。”
      枫香纱由枫浆着色,质地清软,凑近细细嗅之甚至能闻到一股奇香。更妙的是,这纱并非仅有一种颜色,而是随昼夜交替在豆绿色与绯红色间转换,原是难得的好材料。只不过从前章华宫也用枫香纱糊窗,今时今日,再看到这种熟悉不过的窗纱,却忽地冒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切来。
      霁雪领命正要退下,我慌忙摆摆手道:“无须再换,现在这银白的蝉翼纱本就很好。”霁雪听了这话,便停下来望着茂英,不知如何是好。
      茂英不解道:“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偏要用这惨白的颜色,未免显得寒素了些。”
      我佯装生气道:“姐姐你既将这屋子借我,再怎么布置也须随我心意。不然住得不适意,还不如早些回秣陵得好!”
      “罢了罢了,便随你。”茂英只得应了我。

      随茂英收拾了大半日,此刻终得空闲与她一起品茶。然而就在我刚刚伸手拿起茶盏,靠近唇边细细吹皱氤氲在茶水表面那一层清香时,却瞧见一旁的茂英蓦地站起身来。抬眼看向门口那道瘦高的身影,恍惚间竟与刘义隆重合在一处——可他并不是刘义隆,因为这张光洁面孔上漾着的笑容与眼神中的光彩只有在面对着茂英时才得以显现。毫无疑问,他便是刘义符,这个新帝国的太子殿下,茂英的夫婿,我的姐丈。
      我稍定了定神,也起身行礼。他的目光从茂英那儿转到了我身上,以一种客气的语气道:“小姨来了。岳父岳母可还好?”
      “无恙,劳烦太子挂怀。”
      “哪里,为人子婿者本该常去探望,无奈近日傅师傅看管得紧,实是无暇抽身。”刘义符说完,便扶额一叹。傅亮性子冷酷尽人皆知,偏偏又被刘裕加官至太子詹事,想必刘义符的日子也不甚好过。
      “那今日怎的早早回了来?那傅大人不会责备?”茂英接着问了下去。
      “傅师傅上书请奏增立都官尚书一职,午间被父皇召去问话了,故而早些散了学。再者今日有客至,于情于理也该速速赶回来招待。”
      茂英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殿下有何招待之法?菁儿可是臣妾的亲妹妹,若是有半点怠慢……”
      茂英还没说完,刘义符便用手在她那桃花腮上掐了一把,嘻嘻笑答:“英儿大可放心,英儿的妹妹便是孤的妹妹。”说着又转向我,装腔作势问道:“妹妹在东宫可还习惯?不必拘礼,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一般,想做什么便去做。最好多住些时日,也好陪陪英儿。”
      虽然父王母妃感情甚笃,但几乎从没在我面前做出如此亲密之举。可最为说不通的是,卿卿我我的两人并无觉得有任何不妥,而我这个旁观者却顿感难为情地别过身去,用袖子挡在眼前。再仔细思量刘义符让我把东宫当作自家的话,不禁又气又凄。若是当日没有刘裕遣傅亮逼宫,此时又何来“你家”“我家”之说?一时间思绪混乱,心中似是翻江倒海。
      或许茂英已察觉了我的尴尬,对刘义符嗔道:“殿下这是做什么?让菁儿看了笑话!”
      刘义符答道:“一时情之所至,小姨勿要见怪。”接着便拊掌三下。
      我正暗自纳罕他拊掌的含义,只见十二个身着鹅黄襦裙的少女娉婷而入。一样的流苏髻、一样的红玉束带,一样的茉莉粉和绛红胭脂,可每人手中所持乐器则大不相同,箜篌、琵琶、琴、瑟、筑、筝、阮、月琴、箫、笛、埙、笙……一件一件数下来几欲令我眼花缭乱。
      刘义符笑道:“她们都是孤派人从江南各地寻来的,皆是自小而成,一曲千金之辈。虽不遑论国手,亦堪称技艺卓绝。听闻小姨精于音律,善吹箫。不知在小姨眼中,她们又属哪一等呢?”
      我心中暗忖,父王母妃一早便禁止我吹箫,他又是如何得知此事?定然是从茂英口中说出的。而茂英依然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为今之计,还是糊弄过去得好。便抬头道:“太子殿下过誉了,臣女不过粗懂皮毛罢了,不敢随意品评他人。”
      “是小姨自谦了。”刘义符又指着那手持箫管的少女,吩咐说:“申箫,你便吹一曲《秋风辞》给郡主听听。”
      名唤“申箫”的少女依言上前一步,施礼毕,双手端起箫管,微微轻启朱唇,箫声便至。其指法之精妙自不必说,气息之均匀平稳也绝非一般人可比拟。可就《秋风辞》本身而言,这般绵软、纤丽的吹奏之法并非本意。一曲末了,刘义符面露微笑,看上去颇为满意。我也就佯装不懂,只一味饮茶。
      不想刘义符的兴致因这《秋风辞》有增无减,当即着令众人沿主殿复道而上,登临玉音台,又命小宦侍女备齐美酒茗茶及各色瓜果,于高台之上兴“乐宴”赏乐品酒。《上邪》《长歌行》等几曲奏毕,刘义符将近日所作的《秋兰篇》一并取出,居然亲自上前击筑,且吟且歌。其辞曰:
      “秋兰荫玉池,池水芳且清。不若佳人面,丽色引国倾。朝送郎君去,思慕沾珠缨。
      夕闻郎君至,含羞笑相迎。东海生鲛泪,西山宿黄莺。期君永同心,不渝妾衷情。”
      可怜可叹!堂堂一国太子,竟多愁善感至如此地步。此类闺阁怨情之诗源于民间,若是寻常百姓家日常调笑作着玩玩倒也罢了,如何能出自刘义符之口?假使那不苟言笑的傅亮同处此地,怕是也要大惊失色一番。
      我思索良久,却没注意到茂英此时也和诗一首,其言其情较之于刘义符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秋兰荫玉池,池水芳且清。佳人良久立,细步何亭亭。樱唇似朱丹,妙目如朗星。
      浅笑掩翠袖,娇语藏画屏。秋水不可留,妾为水中萍。惟愿随君去,天地任飘零。”
      茂英歌毕,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好,最后几句过悲了些。”旋即看着我道:“菁儿,你说该如何改一改呢?”
      环顾四周,只见这玉音台上众人皆盯着我看,便随便胡诌了两句道:“毋以妾为念,秋水任东行。祈君酬壮志,烈血染旗旌。”
      刘义符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几句改得甚好啊!英儿,你将来的妹婿定是个驰骋疆场的大将军呀!”
      茂英也不接话,只掩着袖子痴痴地笑着。
      弦歌笙舞,觥筹交错中,不觉已是傍晚。我借口身子乏了提前离席,方得一丝喘息。转天听得霁雪说,刘义符直至一更才宣告罢宴。而这种乐宴,则是常有的事,下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世人传言刘义符好为游狎之事,今日所见方知非为虚言。而后几日,刘义符每每以听曲相邀,泛舟湖上,饮酒为乐。我本厌恶此种纷乱嘈杂的场合,常以天日渐寒,频感不适为托词婉拒;久而久之,他也就懒得再邀,我倒也乐得清净。

      又过了两日,茂英便带我去长乐宫内觐见皇后臧氏。我低着头紧随在茂英身后进了殿门,听得茂英笑吟吟道:“皇祖母、母后万安。这便是儿臣的亲妹妹,汝阴郡主司马茂菁。”
      臧氏道:“原是汝阴郡主啊,快快赐座。”
      我正想说一句“多谢”,却没想到一个沧桑的声音抢先传来:“慢着!你、你便是害死哀家娘家侄孙女的那个司马茂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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