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惊涛

　　我犹自狐疑着，双手忍不住摩挲起来。耳中只冒进了另一个阴郁的声音：“宋王遣臣来给陛下传个口信。”
　　听起来这位该是刘裕手下的人了。只是我一时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徐羡之，或是傅亮，还是其他什么人。
　　父皇的手指大概是在敲桌子，有节奏的“嗒，嗒”声回荡于逼仄密封的暗室里，倒让我陡然紧张起来。
　　“今日是他回京的日子，本该亲自来见朕，怎么却派了傅卿你一人进宫？”
　　“傅卿”？这我就确定了，此人定是傅亮无疑。
　　“陛下莫怪。宋王一路风尘，此时恐还在建康城下，故而先遣臣来给陛下传口信。”
　　父皇轻轻地冷笑，我可以想象到他现在的表情。
　　“他如此急不可耐地，是想让你告诉朕什么事？”
　　傅亮微微咳了一声，道：“臣以为陛下圣明，或早已预料臣要说些什么。”
　　“傅卿谬了，朕可没有傅卿这样聪明，能听得弦外之音啊。”
　　“既如此，臣就斗胆说一句。”傅亮故意停顿了一下，随后压低了声调道：“陛下安插于军中的心腹，已于昨日被宋王斩杀了。”
　　“嗒，嗒”声骤然停了下来。而一门之隔的我，此刻也有些不知所措。父皇一向对刘裕信任有加，这种信任甚至到了一种近乎于言听计从的程度，不想父皇竟暗暗在刘裕军中安插了心腹？
　　“他遣你来就是要说这个？”父皇没有否认安插探子过去的事。
　　“陛下可知，宋王几近被相距咫尺的叛逆所刺？”傅亮也没有正面回答。
　　“那还真是可惜了。”父皇“哼”了一声，补了一句道：“幸而叛逆都为宋王斩杀，否则我朝又要损失一名肱骨之臣了。”
　　“陛下圣言极是。”双膝触地的声音紧随而来。
　　“傅卿这又是想作甚么？”
　　“藉由此事，宋王也想通了个道理，即是佛经中常说的‘人生无常’四字，加之彼一时，此一时……便不得不……”
　　“彼一时怎样，此一时又怎样？”父皇打断了傅亮的话。
　　“臣须得跪着才敢说。彼时，宋王素贫微，独得琅琊王谧之深敬；此时，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以后，却还要看陛下了。昔日桓玄孙恩乱时，陛下随先帝辗转流沛数年，于民心之所向也不无所感罢。”
　　这番谈话绕得我云里雾里，现在可好，我的脑海中一片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了。我转身倚着暗室的门扉，抬起头来，却只望见如许的黑暗。
　　“若是朕不肯呢？得傅卿之助，他也该留了个后手罢。”
　　“宋王此时已率十万大军兵临建康城下，若臣一个时辰之内不能回去复命，那……然依臣所见，陛下爱民如子，绝不会以建康千户之命，与宋王争个鱼死网破！”
　　似乎是过了半日，“罢了，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父皇把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拉得很长，好像要让傅亮和我都听清楚，虽然他并不知道我就在暗室之中。
　　“现今连朕这个摆设都用不着，看来他确是等不及了。无妨，今日是富阳公主的及笄礼，去晚了误了吉时可不好。朕这儿刚好有卷《三国志》，就按着献帝禅位时下的那本诏书写，以傅卿之见，或可满意乎？”父皇故作轻松，好似在说一句玩笑话。
　　禅位……
　　禅位？
　　禅位！
　　我的心狂跳着，连自己也数不清心跳的次数。从曹魏手中得来江山，享国百余年的大晋，从称霸中原到偏安一隅的大晋，如今竟在我眼前结束了！从没想过的，以为只有书上才有的禅让之事，居然由父皇被迫完成了！我伸出右手，让指尖重重地划过左手手背，确感到一阵钻心的疼。这居然不是做梦！
　　“陛下言重了。如蒙不弃，陛下也可将臣先前拟好的诏书内容一一……”
　　原来，他们连退位诏书都提前准备好了。原来刘裕真的早就暗藏歹心，欲要自立为帝。原来那日我与刘义隆说的那句“如果，如果你我的地位变了……”真的一语成谶！
　　“你念罢。”父皇用力在砚台中磨墨的声音此刻听来何其心酸，可我终究无力阻止这一切。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傅亮开始了：
　　“咨尔宋王，夫玄古权舆，悠哉邈矣，其详靡得而闻。爰自书契，降逮三五，莫不以上圣君四海，止戈定大业。然则帝王者，宰物之通器，君道者，天下之至公也。昔在上叶，深鉴兹道，是以天禄既终，唐虞弗得传其嗣，符名来格，舜禹不获全其谦。所以经纬三才，澄序彝化，作范振古，垂风万叶，莫尚于兹。自是厥后，历代弥劭。汉既嗣德于放勋，魏亦方轨于重华，谅以协谋乎人鬼，而以百姓为心者也。昔我祖宗钦明，辰居其极，而明晦代序，盈亏有期，剪商兆祸，非惟一世。曾是弗克，引伊在今，天之所废，有自来矣。惟王体之上圣之姿，包二仪之德，明齐日月，道合四时。乃者社稷倾覆，王拯而存之，中原芜梗，又济而复之。自负固不宾，干纪放命，肆逆滔天，窃据万里，靡不润之以风雨，震之以雷霆。九伐之道既敷，八法之化自理。岂伊博施于人，济斯黔庶？固已义洽四海，道盛八荒者矣。至于上天垂象，四灵效征，图谶之文既明，人神之望已改。百工歌于朝，庶人颂乎野。亿兆抃踊，倾伫惟新。自非百姓乐推，天命攸集，岂伊在予所得独专？是用仰祗皇灵，俯顺群议，敬禅神器，授帝位于尔躬。大祚其穷，天禄永终。于戏！王其允执其中，敬遵典训，副率土之嘉愿，恢洪业于无穷，时膺休佑，以答三灵之眷望。”
　　傅亮每念一字，便仿佛有一锤钉在我心口之上，直至这一刻，我方知何为切齿拊心之恨。只是身处暗室之中，我或还可恣意痛哭一番，而父皇此刻却被傅亮监视着不得随心，我亦不敢想象他盛怒之下强忍的样子，因为一想到，我的眼泪便再止不住了。
　　良久，良久，掷笔之音终传了来。
　　傅亮又开口道：“陛下禅让之德，悯民之恩昭昭，宋王定会记得今日陛下之善举，久久不忘！”
　　啧啧，这句话真是虚伪至极，若放在平日，我定要嘲笑他一番，可今日，我却连笑的力气都没了。
　　“今日乃富阳公主行及笄礼。你回去告诉他，诏书虽写了，可此事必要由朕亲口说出方作数。他已等了数十年，再等一天又如何？”
　　“谨遵陛下旨意。皇后娘娘、公主殿下那边，陛下徐徐宽慰才……”
　　“朕，不须你来教！给朕滚罢！”

　　脚步之声再起。
　　父皇犹喃喃道：“皇兄，我对不起你！《金刚经》竟也没能帮我将国祚多延续几年……”
　　父皇将拿起的那卷《金刚经》放回书格时，暗室之门忽的开了。
　　泪眼模糊中，我的眼里倒映着父皇惊异而疲惫的脸。
　　“菁、菁儿，你怎么……刚刚，你都听见了？”父皇的话很虚，语气亦然。
　　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朝父皇的怀中扑了过去。
　　父皇紧紧地抱住我，嘴里不住地道：“父皇愧对于你，愧对于你母后，更愧对于瓦官寺里供奉的列祖列宗！”
　　“父皇记不记得，今日是菁儿的及笄礼？”用袖子擦拭了恣横于脸上的泪，我忽然明白父皇现在正需要人给他力量。
　　“当然，当然！过了今天，菁儿就算是个大人了啊。为父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一转眼，都十五岁了啊……”
　　“父皇，建康宫大殿那边还等着了，快跟着菁儿回去罢！”我腾出一只手来把衣裙整理好，装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另一只手伸过去拉紧了父皇。

　　父皇跟着我回到大殿时，一众宾客果然已等了许久。
　　采衣、襦裙、曲裾、褙子，任由宫娥们一层又一层地帮我套在身上；听着鄱阳长公主的吩咐，我一次又一次在大殿与偏殿之间往返。奇怪的是，我既不觉得热，也没感到累。我的眼神一直注视着上座处的父皇，还有在他一旁微笑着的母后。我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能在建康宫大殿的宝座上看到他们了。
　　过了申时，我方于恍惚间听到一声“礼毕”，再回过头看看殿外的天，这才发现它早已变了。

　　元熙二年六月十七，父皇退位了；我的国家，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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