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惊涛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明月便返了回来，看她气定神闲的样子，我心知事已办妥，不由得点了点头。
　　那头耕牛仍被贵女们繁多的花样纠缠着。良久，它信步靠近了齐妫与刘荣男。我忍不住站起身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齐妫面对着耕牛，却无动于衷；如此浪费了大好机会，害得好几位侍女都替她拊掌称憾。
　　“殿下，那袁姑娘莫不是猜疑您，居然罔顾……”明月盯着齐妫的举动，只感到奇怪。
　　“无妨，她用了便用了，不用便不用。本宫不过是为了试试她。”
　　一旁的刘荣男见耕牛过来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学着魏顺之女儿的法子，对耕牛叫喊起来。可惜，耕牛未曾因这一声声叫喊停下脚步。眼看着它就要走远了，刘荣男猛地对着身后的四位侍女大喝了一声：“快把那头牛拽回来！快给本县主拽回来！”
　　这倒露了她素日的本性。
　　刘荣男的侍女们一时被吓得呆了，待回过神来，黄牛已走过十丈远了。刘荣男又是急又是气，急的是黄牛已远，而自己堂堂县主，却不能亲自动手牵牛；气的是侍女们并不帮忙，反而在一旁看她的笑话。
　　我悄悄走下高台，挤进人群中。彼时众人的注意力无不集中于黄牛之上，也顾不得我了。
　　不多时，黄牛已走到谢惠风跟前了。我定了定神，发现她面前果然摆上了束束青草，不禁微微颔首。
　　仲夏时节，天气又湿又热，在日头底下待上那么一小会儿，从领子到袖口就全湿了。人尚且如此，耕牛更是不耐，此时出现在耕牛眼前的青草，无疑是制胜法宝。
　　耕牛抬蹄向前，停在青草处，缓缓挪动颈子，低下头来舔舐着。而后又把舌头轻吐，卷起青草入口，重重咀嚼起来。如此这般重复了几次才让人信服，这时的耕牛，完全脱去了烦躁不安的伪装，彻底成了温顺不已的驯牛。牵牛的小宦终于得了半刻清闲，长长地吁了口气。
　　末了，从耕牛的鼻孔中猛地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叫声，仿佛是在感谢谢惠风为它准备了一餐珍馐。身旁梳着双蝶髻的檀家小姐不禁扼腕道：“早知跳舞没用，我也该预备一把青草了。”我默默掐指，耕牛停于谢惠风处已逾两盏茶的工夫，再加上之前耕牛在别处耽误的时间，这谢家小女确是必胜无疑了。
　　原以为比试就这般结束，不想刘荣男突然从围观者中挤了出来，提着衣角快速走到耕牛面前，挡住了它的去路。
　　耕牛又开始发出连续不断的叫声，用双眼直视着刘荣男，不知她要做些什么。牵牛的小宦发了懵，手中的绳儿几乎要掉下来。
　　刘荣男倏地从袖中扯出一角红巾，正紧紧地攥于右手中。我一望到那红巾，心里就已凉了半截，把视线转向齐妫，见她也屏住呼吸，凝视着耕牛于刘荣男的对峙，神色与他人无异。
　　这南越县主抬起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捏紧红巾的一边，像拔剑般唿地抽将出来，那红巾便登时展露于眼前。她轻轻晃动着双手，红巾的边角在空中荡起了似水波一样的弧线。
　　不知是不是因为红巾晃起的微风吹进了耕牛的耳朵，它仰起头来，对着刘荣男睥睨而视。刘荣男没有停下摇曳红巾的动作，她对耕牛喊着：“来啊，到红巾这儿来！”转过头来又冲着众人说：“虽然它没到本县主的马车前，但若本县主能教它停在这红巾前，也得算本县主胜了！”
　　看来，刘荣男所采的新法子，就是用一块飘摇的红巾把牛引过来。我咬住嘴唇，逼迫自己不做他想。
　　刘荣男尚未来得及回头，一干人等却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距她一丈之外的耕牛奋力挣开了小宦拉紧的绳索，张开大口，咆哮着，眼见就要向她扑来……
　　千钧一发之机，四个带刀侍卫从人群中跳出，从前后左右分别捉起耕牛的一条腿。在那头牛连连的咆哮声之中，它竟被这四个侍卫用手提了起来。所有人都看得呆了，刘荣男更是忘记了说话。当侍卫们试图把耕牛倒摔于地时，我极力喊道：“住手！”
　　那四个侍卫连忙松了手，围着的众人则以怀疑的眼神瞧着我。
　　“这头耕牛曾为陛下所用，时至今日，仍配有御制金牌。怎么，你们居然敢碰它？本宫看你们是故意的吧？”我怕他们这样一摔，本是无辜的耕牛，就要被他们摔死了。
　　四个侍卫都跪了下来，其中领头的斜眼看向我的腰牌，确定我的身份后开口求情道：“殿下赎罪，臣等实属无奈。若不制住，任由其伤人，南越县主只怕会有性命之虞！”
　　我思忖着，他们是把刘荣男的命看得重要，可要论这通人性、晓人情的本事，倒是刘荣男更轻贱些了。于是我挥手道：“罢了，你们将它好生带下去。”
　　侍卫们见我不再追问，急忙牵那耕牛去了。
　　我朝高台上的明月问道：“明月，一个时辰已过否？”
　　明月回身察看香案与滴漏后，便回答说：“回殿下的话，时辰已到。”
　　锣声再起。
　　当我回到高台之上，她们却仍没有散去的意思。
　　“比试既已结束，尔等且回到自己的马车前罢。”经过我再三提醒，她们方才缓过神来。
　　明月又上前道：“诸位小姐辛苦。今日比试虽有胜负，然各位于其中所展之奇才，亦可称道。公主有令：列位小姐皆有赏。”说罢，宫娥们奉着金盘鱼贯而入，金盘所载，乃是织室所制的各色香囊。
　　“今日比试之胜者，乃谢氏惠风。”
　　不出所料，那谢惠风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一众贵女纷纷回头看着谢惠风，只有刚从耕牛手下捡回一条命的刘荣男，依旧抬头望着我。这下不敢相信的人换成我了，因为刘荣男的眼神中没有恨意，反而充满了狡黠与自得。
　　我收敛了自己的目光，却见谢惠风正向着高台走来。原本是要等众人散了之后，再把她单独留下的，没想到明月竟擅自做了主张。等谢惠风走近了，我方得看出，她该是个不像美人的美人。说她不像美人，是因为五官之中，没有一处可称得上出众；但组合在一处，却显出一番别样的姿容来，便又算个美人了。
　　明月将谢惠风引至高台中央，又令捧着锦盒的宫娥站成一列，供她挑选。
　　谢惠风来回踟蹰了半日，倒激起了底下一众贵女的好奇心，纷纷伸长了颈子想看看她选了什么宝贝。那谢惠风不急不忙，终挑中了一件翡翠镶金手串，一对水晶兰花坠子。
　　众人无不垂首嗟叹，因谢惠风手握大好机会，却白白浪费在这两件普通的首饰上。可这么说，也委实是冤枉她了。毕竟盒中还有翡翠对镯、珍珠坠子这些个更一般的东西。故而谢惠风只是取了置于上下两等中间的罢了。莫非她是想效仿武宣皇后所为？
　　贵女们散去后，我独留了谢惠风一人。
　　她等待许久，见后边只有一个明月忙着收拾，才怯怯地上前一步道：“臣女……谢殿下襄助之恩。”
　　我略颔首，“打算何时入宫住上两日？本宫知晓了才可替你安排。”
　　谢惠风摇头道：“臣女此番在比试中胜了众人，全是仰赖殿下。既如此，又怎敢论及奖赏？臣女本是罪臣之后，又有何脸面出入宫闱？方才殿下赏赐的两件首饰，臣女也决计是不该要的。”说着便将那两件首饰双手捧了出来。
　　我原想着将这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大大方方地教谢惠风享享郡主的尊荣，再让刘荣男明白欺负人的利害。哪知谢惠风竟推辞不受，这就……我心里一惊，莫不是她另有请求？
　　我伸出左手，替她把串子和耳坠攥紧了，“本宫送出去的，绝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你是有所顾忌，亦或是有其他想法？本宫若能办到的，你但说无妨。”
　　谢惠风眼睛一亮，又嗫嚅道：“臣女……想见一见母亲。”
　　见我没打断她，继续悠悠说道：“自年初王侍中罹疾后，府中对母亲越发苛禁。半年之中，臣女与家姐仅得了一次机会与母亲相见。上月忽听族兄说，陈郡殷家有意替长子殷睿求娶家姐。臣女久居闺阁，却也曾闻得这殷睿不善诗书，倒是摴蒱中的一把好手。彼时家姐正在山中清修，尚不知晓此事，待到家姐下了山，只怕这婚约早就定了。都道婚姻之事，所倚靠的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女与家姐年少失怙，母亲虽已改嫁，但左右也是个能拿主意的。是以想求一求殿下，可否借宫中一处僻静之所，容臣女与母亲相见，把家姐的婚事禀个清楚。”
　　这事奇了，原先都是由母后安排她们母女相见，今日她怎的来求我？便轻声说道：“按惯例，此事应是由母后……”
　　谢惠风又颓然曰：“殿下所言极是。可臣女听宫里的姐姐们说，皇后娘娘近来频频操劳，臣女不敢前去打扰。加之上次进宫，又与南越县主闹出了那样的事，实是……”
　　我听她说得恳切，心想这又不是什么办不到的大事，随即应了她道：“鄱阳、晋陵两位长公主皆定于六月十七那日进宫观礼。到时你俟于僻静处，本宫提前知会姑母一声，再叫人寻隙将她带出，和你相见。”
　　谢惠风听了转悲为喜，紧接着就要跪下谢恩，亏得我赶紧伸手将她拉住，才省去了又要扶她平身的麻烦。不巧她刚刚起身，怀袖之中便掉出个小小的布包来，不等我弯下腰帮她拾着，这谢惠风倏地一把又捡起来藏于袖中了。
　　见我脸上有些许奇怪，谢惠风的脸一下红了，转而讪讪地说：“殿下莫要见怪。臣女邻居沈氏有一小友，名唤小容。臣女上次进宫时，娘娘赏了几块糕点，臣女拿回家后也给了小容一块。小容年纪不过七岁，见点心好吃，便一直吵着要吃。此次臣女见殿下也赏了点心，就起了私、私心，想带回去再给小容吃些。殿下莫怪！”
　　不过是想分给邻居吃，这又有什么错处？我笑着摇摇头，向明月道：“明月，你去膳房跑一趟，看看有什么新鲜点心，还有糖果之类的多拿些给谢姑娘带着。”
　　明月说了个“是”，便起身去了。这边谢惠风仍不住称谢。
　　没承想这明月没走几步，又折了回来。我心下纳罕着，只听明月急急道：“殿下，那刘……南越县主还没走呢！”
　　刘荣男还没走？我撇了撇嘴，又探头看了一眼，那道瘦削的身影盈盈向前几步，停下来欠欠身，权当是行礼了。却问这人是谁？可不是刘荣男？看起来她已从耕牛的惊吓中缓过来了。
　　我略笑了一下，“南越县主不急着回府吗？怎么还在这朱雀门前徘徊起来了？”
　　刘荣男以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回应我道：“殿下有所不知，臣女正等着臣女的嫂嫂一块儿回去呢！”
　　她的嫂嫂？叫的可真亲切呀！我差点忘了，今儿是姐姐茂英例行入宫看望母后的日子。怎么？刘荣男是想把我姐姐搬过来做救兵？
　　刘荣男的话刚落了音，我姐姐与她身后的六名侍女就打不远处飘了过来。
　　“哟，两位妹妹说什么呢？”茂英眉开眼笑的，倒是谁也不得罪，皆以“妹妹”呼之。
　　茂英推了推我道：“听宫人们讲，菁儿办了个比试，还挺热闹的。只可惜姐姐没赶得上，菁儿跟我说说，最终是谁胜了啊？”她说着，眼睛却瞟向刘荣男，似是在问胜者是不是刘荣男。
　　我暗暗吐了个舌头，慢慢说着：“望蔡县公小女谢惠风是也。”静立于一旁的谢惠风向前一步道：“小女不才，愧不敢当。”
　　茂英细细端详了一番，“果然承了姑母的神韵。”
　　刘荣男也附和着说：“谢氏说的倒是实话。各家小姐在牛面前有跳舞的、吹笛的，那牛也不看一眼，最后这谢氏以一把青草留下了牛，哪里能称得上是‘才’！”
　　茂英惊讶地望着我，“菁儿，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这不是胡闹吗？父皇母后他们竟不管……”
　　我惊讶地望着茂英，“姐姐你可知，这是父皇在耕耤礼上所用的耕牛。众位小姐对着一头耕牛，却使出了百般用来对付人的招儿，可见她们虽身出名门，养在深闺，却不知民生疾苦。妹妹这么做，也是替她们领个教训。”
　　“既是如此，殿下就该对臣女们都公平些，不该替人早作筹谋。”刘荣男依旧咬住我不放。
　　谢惠风听这话也是在说她，便有心急着辩白。我丢了个勿动的眼神给她，她就又默默退回去了。
　　“此话怎讲？本宫原以为南越县主瞧不上本宫准备的彩头，不想你这胜负心如此重啊！”
　　“若不是殿下命近身侍女将这头牛喜食的青草交给谢氏，她又怎么拿得出来，怎么给牛吃？天下竟有如此巧的事吗？”
　　我没想到她会以好几个问句回答我。
　　“南越县主说这话，可有证据？”
　　刘荣男梗着脖子道：“臣女亲眼所见，臣女的侍女们也看见了。”
　　我摇了摇头，“县主指认了本宫，又以自己和下人们所见做了证。县主不觉得有些可笑吗？”
　　没等刘荣男接话，我继续道：“谢姑娘想的法子，所依的不过是‘投其所好’四字罢了。这就譬如，县主向宋公求件宝贝，得先和宋公套套近乎，再说说好话，彼时说得宋公高兴了，县主自然也好达成所愿。”
　　刘荣男脸上不太好看，可碍于茂英也在场，只好强忍住了。
　　“适才谢姑娘给牛吃些青草，也算投其所好；毕竟大多数小姐们并不知晓：牛以草为食。谢姑娘，是也不是？”
　　谢惠风忙道声是，紧接着说了下去：“臣女出身虽不如县主，亦是世家大族。传至先父这一门，尚还有田业十余处，僮仆千人。臣女幼时，与家姐久居于田间别馆，牧畜之术倒也熟知一二，不想今日却有派上用场的机遇。臣女所用之青草，是从朱雀门前采来的，洒在草上的盐水，也是臣女今早漱口余下的青盐。至于县主所见之事，乃是因为殿下身边的明月姑娘与臣女相识，寒暄几句罢了。县主实是多心了。”
　　茂英扭头向刘荣男说道：“二妹妹，谢氏已然说得这般清楚，你定是误会了。”
　　刘荣男咬住嘴唇，良久才说：“这般清楚……这般清楚，本县主今日就不会受这种委屈！”
　　茂英一副关切而不可置信的表情，“二妹妹怎的受了委屈？”
　　刘荣男的侍女此时也站出来讲：“回世子妃的话，我们、我们县主差点因此受伤了呢！”
　　我别过头，懒得直视她恶狠狠的目光，又冷笑了两声，“南越县主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旁门左道，舞着一块红巾将那耕牛惊了一番。幸而侍卫们动作快，方才解了这围。”
　　刘荣男急红了眼，“旁门左道？那明明是殿下你告诉……”说到一半忽噤了口。
　　是了，那明明是我遣明月告诉齐妫的，可齐妫又告诉了刘荣男。齐妫信了我，刘荣男也信了齐妫，是以刘荣男该怨齐妫，还是该怨我？
　　茂英还想继续问下去，刘荣男却低着头，不肯再说。
　　我拢了拢衣襟，正色道：“本宫今日乏得很，就先回宫了。县主不是等本宫姐姐一块儿回府吗？便快些回去罢。谢氏，你也去罢。”
　　我转过身，只觉得头有些莫名的疼。后来细想想，我若是早知道生辰那日发生的事，该绝不只会疼成那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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