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惊涛

　　“简直荒唐！首饰也就罢了，公主是金枝玉叶，岂是人人都可为的？”
　　“那郡主呢？父皇将那胜了的姑娘封作郡主，总还是够罢？”我怕父皇生气，便退了一步。不过即使是一个郡主，也压得过刘荣男了。
　　“下至乡君，上至公主，但有加封，莫不是有依据的。平白无故地由着你封一位郡主，世人岂不是要骂朕糊涂了？”父皇叹了口气，“再者，此事你该求你母后去，朕下旨将列位臣工之女召来，成何体统？”
　　我努了努嘴，“父皇是知道的，菁儿和母后……”
　　“灵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菁儿。菁儿也该尽心于子女的本分。《孝经》有云：‘孝子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安德太后薨时，朕方四岁，尚不知《孝经》。及年长，每每诵之，自悔恨不已。如今算来，菁儿可比朕多享了十数年母恩啊！”
　　安德太后乃父皇与先帝的生母，一生传奇，无奈天妒其才，得年二十又七。先帝在时，追尊为太后，其后更屡屡加谥。自父皇登基，每逢祖母冥诞、忌日，也总要率众人祭奠。
　　“诚如父皇所言，儿臣知错了。”与天人永隔相比，我总还是有弥补的机会。
　　父皇眯起眼睛，似乎不愿再提关于安德太后的伤心事，“罢了，过两日是初十，比试就定在那天罢。朕虽不可随便封赏郡主，但总还能以郡主待遇拟之。”

　　六月初十一早，京中的小姐们就全聚在朱雀门前的广场上。从门楼上向下看去，由北到南，她们的马车竟排至百丈之外。瞧着衣裳的颜色样式，今日刘家众女中只有刘荣男一人前来；再向远处看时，我竟在人群中发现了齐妫的身影。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齐妫出身官宦之家，承了父皇的旨意参加这次比试也是应该。或许是因为她没有提前告诉我，我觉得心里忽然少了点什么。
　　“殿下，您看那个穿碧色衣衫的姑娘，就是望蔡县公家的二小姐。”
　　我循着明月的手指看过去，在队伍的末尾确实站着一个年少的女子，碧衣碧裙，身量娇小。只是离得太远，我看不清她的长相。
　　“本是闺秀，只因为家门不幸，竟落于……”明月正说着，忽然听见远处响起一阵浑厚的钟声，我打断了她道：“时辰到了，你先下去罢。”
　　明月回过身来望着我，“殿下，那您呢？奴婢得帮您撑伞啊。”
　　我笑了一笑，“本宫随后就到。”
　　眼见着明月走远了，我招手唤来一个小宦，耳语了几句。那小宦唯唯诺诺地领命去了。我则悄悄下了楼，躲在角落里观察着这些姑娘的一举一动。
　　“天气炎热，诸位小姐辛苦。公主殿下着奴婢为小姐们准备些小吃……”明月一边招呼着，一边指挥二十余个宫娥按着次序分发御制点心和茶水。荷叶糕、玉莲酥，再配上六安瓜片，大多数小姐对这些吃食还算满意。只有那刘荣男对分发下来的点心不屑一顾，转过头吩咐侍女从马车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食盒，打开盖子，犹自吃了起来。再看一袭碧衣的谢家小女，接了点心却也不吃，反而暗自从袖中抻出一块方巾，趁人不备之时，将几块点心尽数包了起来。我见她怯怯又怕人发现的样子只觉好笑，若是他人看见，势必还要嘲笑她一番；而他们哪里知道，这谢家小女可是有苦衷的。
　　此时，明月不经意间瞧见了躲起来的我，目光相接之际，我朝她使了个眼色。明月登时会了意，踱步至朱雀门前最北处的高台，拾阶而上，接过一旁宫娥手中的铜锣，重重一击，广场顿时鸦雀无声。
　　只听她朗声道：“六月十七乃富阳公主生辰。公主有令：尔等秉质柔良，素日言容有度，克备德姿，既恪守女箴，宜其室家，又诚事椿萱，襄助于他。其节应表，可堪嘉许。故，请旨于上，命尔等咸来至此，与殿下同乐。”这明月咬文嚼字的样子，真真是个女学究一般。趁着这会子工夫，我也提起裙摆走向高台。
　　底下一众贵女与她们的丫鬟皆俯身见礼。我略抬手，明月又道：“公主有令，诸位请起。”
　　除去曾进宫参加过皇家宴席，或是按例觐见过母后的少数人，其余诸位小姐，皆是从没见过我的。可惜可叹，从她们的表情上看，我这张脸该是让她们大失所望了。失望之余，怕是还有一重讥笑，连中人之姿都可为金枝，着实丢了朝廷的脸面。
　　我向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道：“今日之事，固图一兴致，图一畅快，诸位切不可因此伤了面子，更不可伤了和气。”
　　众人称了个“是”字。
　　“既为比试，当有赏有罚。”我顿了下，又道，“本宫且将罚省了，只留个‘赏’字。明月，把首饰呈上来。”
　　明月依言为之。当每一个锦盒都敞开来，那些素来以奢为皮、以侈为骨的小姐们也不由得发出一阵又一阵惊叹。
　　“胜者，可从中拣她喜欢的两样，权作彩头——”我话还没说完，惊叹之声便转为窃窃私语了。
　　“还可居于宫中两日，享郡主待遇。衣食、俸禄、礼遇，皆等同于郡主，如何？”对那些生长于民间的女子而言，皇宫无比神秘。而这种神秘，则多半会随时间转化为愈加强烈的吸引力与诱惑，让她们时时憧憬着、幻想着。可谁又知道，身在其中的人们，也拥有难以言说的烦恼。
　　没过一会儿，我就望见有个小宦牵着头黄牛，正朝朱雀门走来。走近了，我才看清黄牛的脖颈上挂着个鎏金的牌子，上书一个“御”字。
　　“殿下，是您让人牵了这畜生来么？”明月也看见了，不过她仿佛有些怕，声音不住地颤抖起来。不光是明月，那些贵女们也忍不住骚动起来。
　　“怕什么？这头黄牛，本宫一会儿还大有用处呢！”我大声地说着，生怕她们听不见。
　　我走下台，那小宦低头将牵牛的绳儿双手递上，我便接了，转眼看过去，又是一片惊异之色。
　　明月不无担心地道：“殿下，还是让侍卫牵着这牛罢，毕竟是个畜生，万一伤了您这千金之躯可就不好了。”
　　我并不理她，“诸位可不要小看了这牛。”我又正色道，“这是陛下今年春天行耕耤礼时所用的耕牛。耕耤礼重农崇祀，天子三推□□，本是周礼。耕礼用牛则始自我朝世祖武皇帝。本宫也是好不容易才把这耕牛请了来。”
　　“殿下，您不会是让这些小姐们对着耕牛作诗写文罢？”明月小心地问。
　　“本次比试的题目不是作诗写文，更不是绘画描摹。而是——”我故意拖长了调子，“各位小姐要想尽办法，让这牛停于你们的车前，限时一个时辰，耕牛停留时间最长者，为胜。”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这并不让我意外。
　　“诸位如有不适或是不愿者，现在只管退出即可，无妨。”
　　刘荣男身后梳着高髻的侍女拽着她的衣角耳语了几句，刘荣男闻言登时大怒，“你这贱人，究竟是收了谁的银钱，居然想迫本县主退出！想都别想！”那侍女也自觉失言，只好忙不迭地跪下，不住地叩头。刘荣男又大声嚷道：“你这贱人越迫着，本县主越要试试，难道本县主还怕了不成？”
　　在数十名贵女中，只有四五位以退出了事，剩下的都愿一试。随着一声锣响，所有的姑娘和她们的侍女一字排开，小宦牵着耕牛从她们面前依次走过。
　　这些贵女绞尽脑汁地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留那耕牛于车前。琅琊内史魏顺之的女儿只一味地大声叫喊，想要以声音把耕牛吸引过去；光禄大夫王雅的孙女则将糕点瓜果全置于地，不想那耕牛仅以鼻嗅了一嗅果香，便不再理会。可惜了这些糕点，倒引了一群乌鸦前来竞相啄食，有一只乌鸦甚至停在侍女的飞天髻上，将衔来的瓜子尽落于其中，这乌鸦定是把发髻当成了自己的小窝，惹得一群姑娘哭笑不得。最为特别的是曲阿县公檀凭之的小女儿居然在耕牛面前跳起舞来了。难怪了，这姑娘今日穿的就是一件月白的舞衣！也许她想着今日我会让众女一展才艺，彼时便可一鸣惊人，进而拔得头筹；谁知她此时此刻却是在一头牛面前展示舞技：忽而折腰低眉，以披帛掩面，似是含羞耳语；忽而轻移莲步，张开双臂，似要向前飞去。她确有其父曾力战群雄的风范，只是缺了些运气，因为耕牛并没有因为她优美的舞姿而停留片刻。本来在牛前负责牵引的小宦这下反而是被牛拉着向前走了，连半刻都休息不得。
　　远远地站于队尾，加之身材娇小，如不是仔细望去，我怕是也认不得谢家小女了。她正聚精会神地静观其他贵女如何引牛至己处。耕牛在某个姑娘那儿稍有停留时，她便有些懊丧地低下了头；俄而耕牛向前走时，她则又怀了希望。只是，见耕牛越来越靠近了，她却显得手足无措，大概是因为和其他人一样，自己也没有好办法罢。
　　“明月，你可知那谢家二小姐叫什么名字？”
　　“这……奴婢记不太清了，好像带一个‘惠’字，大概是出自是望蔡县公的诗作……”
　　“‘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是叫‘惠风’吗？”
　　“是了是了，就是这两字！”
　　除谢混《游西池》这首诗之外，“惠风”二字还见于王羲之《兰亭集序》，所言者无非取“柔和、柔顺”之意，不想这惠风姑娘却是个倔强的性子。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倒也罢了；但她偏生是官家女子，将来不知要因此经受多少事。
　　我一眼又瞥见了队伍中的齐妫。她距刘荣男很近，有时还会与刘荣男主动攀谈，不过南越县主十分倨傲，对齐妫也是爱答不理。其实我心下有些奇怪，因为我所了解的齐妫绝不会与陌生人多说一句话，更不要说是攀谈了。袁师傅将她带来小书房与我一起读书时，也是经过十数日之久，我方才能与她熟络起来。若说是碍于身份，才和刘荣男打招呼，那也说不通；毕竟，打招呼也不必一而再，再而三。
　　不知怎的，我突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虽然有所不安，但这个想法却随着不断滋生的怀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切了。
　　“明月，你附耳过来。”
　　我这冷不丁的一句大概是把沉浸在好戏之中的明月吓到了，过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
　　“明月，时候也差不多了。你按着本宫交代的，去告诉她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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