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惊涛

　　从长乐宫里回来，我的心仍是七上八下。父皇固然不会废后，可又应该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对日蚀的议论？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一直到快三更才渐渐睡去。
　　清早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另一张床上。那张床与我在章华宫中躺的并不一样，更像是胡床。床帏上绣的是一种五瓣的花，旁边还簇拥着密密的小草，我也认不得这究竟是什么花、什么草。环顾四周，这间屋子的布置也甚为华丽，但无论是布局还是摆设，都和我所熟悉的大不相同。
　　“明月！明月！”我叫道，却久久没人应。
　　我从床上下来，却发现自己的绣鞋不见了，只好光着脚走到门口。我缓缓地推开木门，眼前居然是一片银白色，从天而降的雪片轻轻地落在我的眼里，落在我的身上。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在建康时，即使能见到冬天的雪，落了地也成了水，绝不像这般大，这般足以将目之所及的整个世界染成白色。
　　我到底是在哪儿？
　　正欲迈向雪地，从我的脚上便传来一股透彻心底的寒意，几乎让我不能再向前走。
　　我咬着牙，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走了大约五十步，猛地一低头，我的脚已被冻得通红。而远远地望去，面前还是无垠的雪原。
　　有一个黑影朝我这里来了。是人吗？还是……？我站在原地，不敢再行一步。
　　近了，近了，是一个骑着马的黑衣人。只是迎着刺眼的阳光，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从马上一跃而下。到了我面前时，我才看清他戴了黑色的面罩。
　　“怎么出来了？本就怕冷，还赤脚在雪里走，冻坏了怎么办？”
　　我听到他的声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我努力在脑子里搜寻着从我耳朵经过的每一种声音，不同的音调、各异的音色……终于，我想起了那个在紫金台上挟持过我的黑衣人。
　　而他的身材和打扮，与当日紫金台上的刺客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黑衣人的语气始终冰冷；但我面前的这个人，却在用一种关切又温柔的调子讲着话。
　　还没等我回答，他一把抱起我，快步走回那间木屋。我在他的怀里，双手不得不揽住他的脖颈，却感觉心惊肉跳。我是如此近得和他贴在一起，侧耳过去，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他是不是那个刺客？他不是已经在那晚投湖而死吗？今日为何还在这里见到他？
　　一大堆疑问充斥在我的脑海中。
　　还有十步之遥，我就要被他抱回木屋中去了。
　　不知是不是好奇心给我的胆子，还是那日紫金台上的记忆重现，我又伸手过去，终于一把扯下了他的面罩。
　　我曾经望见过他的眼睛，那双漆黑的，和黑夜混在一处，只能通过射出的寒光来区分的眼睛；可我从没想到过，他拥有这样的一张脸！
　　面罩下的一张脸伤疤纵横，有些是旧伤，早就结了痂；有些是新伤，还淌着血滴……一道又一道，一层又一层，我仿佛不能窥探这些伤疤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五官和面容！这不禁让我吓了一大跳。要知道，我真的没见过这种可怖的面容。我忍不住闭上眼惊呼了一声。
　　待我再睁开眼，自己仍旧躺在章华宫那张绣满了兰花的床上。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熟悉，熟悉到黑暗中我闭上眼睛也能知道门的方向、窗的方向。
　　刚刚经历的一切，胡床、雪地、满脸伤疤的黑衣人……不过是一场梦魇，而我心有余悸。
　　“明月，明月！”我轻轻地叫着，久久仍没人应。好生奇怪！明月住在外间，平时我即使自言自语似的暔着她的名字，她也会跑进屋里来问我怎么了。可今夜她睡得这样熟吗？
　　我坐起身来，来不及披衣，只跻着鞋，手持一盏小烛台蹑手蹑脚向外走去。
　　待我到了外间，却发现明月的小房间里闪着跳跃的烛火。我推门而入，然而房间里空无一人，只微微地开着窗。
　　我走到窗口，薄薄的窗纸映着火红的光，我轻轻地用食指抹开了窗纸，在露出的微小缝隙中，我竟然瞥见了明月的身影！
　　明月蹲在殿外的空地上，正围着一个火盆在烧些什么，嘴唇一翕一合的，仿佛在喃喃自语。
　　她在做什么？
　　我拿着烛台走到殿门口，在那里可以看清明月的脸，也能听清她嘴里含糊不清的话语。
　　“念儿，今天是七七，你走好罢！”
　　念儿是谁？
　　我想了好一会儿，难道是在萧氏和赵氏同时分娩那天给母后报信儿的小宫女？
　　我屏住呼吸，听明月接着说道：“咱们自小就在一处，一块吃，一块玩，现在你去了那边，就只剩下姐姐一个人了。”
　　这个念儿居然是明月从小到大的故交，而之前我问起明月时，她还故意装傻！只是这念儿一个多月以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去了那边”？
　　“你父母不知道在哪儿，也没有兄弟姊妹照拂着。念着当日在榕树下结拜的情谊，我就如同你的亲姐姐一般。此番多烧些纸钱，还有平时最最喜欢吃的芙蓉糕，都一并给你。”说着，明月从身旁的小盒里端出一盘糕点，一块一块地轻拂进火盆里。她一边拂着糕点，一边还不住地用手背擦擦眼角。突然，明月的手指被蹿起的火苗撩了一下。她马上把烧伤的手指抽回来放在嘴边吹了又吹，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她的隐瞒，让我想要走过去帮她的心，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这个念儿不只是明月的玩伴，还是她结拜的妹妹！明月从没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个妹妹。更让我想不通的是，明月是我的贴身侍女，而这宫里稍微有些地位的侍女我都认得，唯独不认得念儿，想必她肯定是哪个宫里充杂役的小丫头。姐妹的差异如此之大，明月也没想过调她妹妹在一处，也没想过给她妹妹讨个好差事。这未免也太奇怪了些！难道说这姐妹俩之间生了嫌隙？
　　“只是姐姐要求你一件事。”明月猛地抽了下鼻子，又道：“念儿，咱们的命都是皇后娘娘的，即使是为了娘娘而死，也是应该的。你也与你那旧主子赵美人、萧淑妃她们都说说，叫她们别再怨恨娘娘了。”
　　怨恨？我母后在她们活着的时候做了什么事，以至于她们死后还要怨恨？
　　“娘娘虽然心狠些，但这也是她为了陛下，为了江山不得已才如此的。你看，娘娘虽然夺了她们的命去，但她对小皇子多好啊，赵美人在九泉之下也可以了无牵挂了。”
　　“母后心狠”，“夺了命去”，明月的意思，是母后害死了萧氏、赵氏，还有她妹妹念儿吗？母后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对萧氏那么好……不仅是萧氏，她对谁都好得很！况且照儿是萧氏之子，明月又要赵氏安心作什么？
　　“臣妾失德于陛下，枉为一国之母……”母后在父皇面前哭诉时，我还有心维护她。如若母后果真害死了三条人命，又怎么堪称有德？
　　我一时间头痛欲裂，也听不见明月又说了些什么，转过身摇摇晃晃地拿着烛台走回殿中。
　　不一会儿，我好似听到明月的脚步声，她回来了。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兀自道：“明月，明月！”
　　明月立刻就跑来我房间，她披着一件外裳，揉着眼道：“殿下叫奴婢，是要喝水吗？”
　　“明月。”我从没有如此清醒，“你告诉我，你有没有骗过我？”
　　明月“啊？”了一声，瞪大了双眼，“奴婢怎么敢呢！”
　　我苦笑了一下，扭过身背对着她，“没事了，下去罢。”
　　这一夜，我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清早，我拉着明月跑去长乐宫。门口的宫女昏昏欲睡的样子让我没有耐心和她计较。
　　大殿里，母后正在用早膳。黛眉侍立在旁，帮着布菜添饭。
　　一见到我，母后就露出了笑脸。我深吸了口气，施了一礼。
　　“菁儿最近每天都来给母后请安啊，还没用早膳吧，快过来和母后一块吃。”她让黛眉也给我盛了一碗粥，摆放在母后的旁边。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儿臣在章华宫吃过了。”
　　“娘娘，殿下今日是怎么了，看上去有些不悦。”黛眉小心地对我母后道。
　　“是啊，菁儿今天怎么连笑又不愿意笑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母后，母后帮你报仇去！”听着母后的玩笑话，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母后，儿臣是想问您一件事。”我叹了气，“还请您屏退左右。”
　　母后的脸色严肃了些，“有什么事还需要屏退左右？”
　　黛眉知趣地道：“既然殿下说了，奴婢告退为好。若是有什么事，奴婢就在外间候着。”
　　母后点点头，黛眉就领着一众宦官宫女退下去了。
　　明月本也要走，我小声喝道：“明月，你留下！”
　　明月只好停下脚步。
　　我向母后走近了几步，“母后，明月的手指受伤了。”
　　母后有些惊奇，“明月，你是怎么弄伤的？涂了药没有？”
　　明月看着自己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指，也用颤抖的声音答道：“多谢娘娘关心，奴婢烧炭时不小心烫了手，已经上了药，今日好多了。”我用余光瞥见，她说话时，眼睛还不住地盯着我看。
　　“那便好了。你这几日好生养着，别沾水。”母后顿了顿，又笑着问我说：“菁儿看明月的手不得劲，是不是又要找母后讨个丫头伺候你啊？”
　　“并非如此。”我正色道，“明月昨夜给她死去的妹妹念儿烧纸，所以才烫了手。”
　　明月的额头沁出了颗颗汗珠，随着她的脸颊滴落下来，掷地有声。
　　母后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向站在我旁边的明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儿臣也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思来想去，母后应该更清楚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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