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惊涛

　　这两日我都想着日蚀的事，而刘义隆虽然也有所担心，但还是暗暗地宽慰我。每天我除了到小书房上课，就是回宫独自发呆，连母后那儿也去得少了。
　　这天我下了课从小书房出来，和明月路过御花园时，正瞧见两个小宫女倚在水榭的柱子边上说着悄悄话。
　　我本来对这种悄悄话无甚兴趣，而且距离她们也有五丈之远。怎奈其中一个宫女的说话声太大，隐约听到“皇后娘娘”四字，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想听听她们又要如何议论母后，便拉着明月躲到水榭旁的角落里。
　　只听得其中那个说话大嗓门的宫女道：“咱虽然也觉得皇后娘娘是个菩萨似的，可这天象毕竟不是白来的。”一边说，还一边大声拊掌。
　　明月低声笑着说：“殿下，怪不得她动静大，谁让人家生的胖，中气足呢！”
　　我回头打了她一下，又用食指竖在嘴唇之上，警告她小点声。明月连忙掩住嘴巴噤口不言。
　　那胖宫女旁边的高瘦宫女应道：“说的就是，谁叫这‘天狗吞日’这么邪门呢！我昨天听在宣室殿当值的琼玉妹妹说，陛下上朝时脸色可差了，底下太史令还一个劲儿地说‘日蚀’‘日蚀’的，居然又扯到皇后娘娘身上，陛下后来实在听不下去，早早地就退朝了。”
　　我有些吃惊，日蚀的事和母后又有什么关系？
　　“‘天狗吞日’那天正好是初一，陛下每个月初一不是都得在书房里读佛经读个通宵吗？本来精神就差些，这下有日蚀的事更添烦扰。”
　　“说的就是，更何况太史令非要把日蚀说成‘阴盛阳衰，阳不克阴’，还指的就是陛下后宫阴气过重。这不就是在讽刺皇后娘娘吗？”听了这句话，我才想到袁师傅说过，春秋时鲁国的梓慎曾经用这种理论解释过日蚀，但这本就是一通歪理，怎么能用在我母后身上？
　　“咱们娘娘平时是个大善人，没见过对哪个宫里的谁不好的；对陛下也是，前几日我还听黛眉姐姐说娘娘正赶着给陛下缝新龙袍，就等着冬至那天祭祖时穿。”
　　“说的就是，可要我说，娘娘最好的一点，就是对待萧淑妃的那个小皇子比亲生的还亲，好像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听说富阳公主都因为这事和娘娘怄气。”
　　我心里泛起无奈，说是不平倒还有些，只是‘怄气’二字也着实夸张了。此时明月也用手指暗暗指着道：“这瘦宫女的口头禅是‘说的就是’罢，每句话开头都是这个。”
　　“小皇子得来不易，娘娘珍惜还来不及；况且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娘，着实可怜。一看见孩子的小脸，昔日纵然有和萧淑妃争宠的嫉妒，此时也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唉，话说陛下平时与小皇子也不甚亲近，只剩下娘娘一个人照顾着。可这次的天象一出，太史令会不会劝陛下废后啊？这样一来，小皇子连个依靠都没了。”
　　废后？我听了这两个字，一瞬间汗毛倒竖，心也跟着紧张起来。虽说日蚀是大凶之兆，可也不至于要废了我母后的皇后之位！
　　“说的就是，小皇子也是命运多舛啊。”
　　明月一听这话，终于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殿下您看，她又说了这句。”
　　我只怕她笑声太大被那两个宫女发现，索性伸手捂住她的嘴。明月挣扎了两下安静下来，我也就不去理她。
　　可惜那高瘦的宫女好似发现了我和明月的踪迹，便与胖宫女道：“阿青，我隐约听到水榭那边有人的笑声。我俩还是快快回宫去罢，免得被人吵着说咱们偷懒。”
　　那个唤作“阿青”的胖宫女“嗯”了一声，二人就手拉着手走了。
　　等我望着她们走远了，就回身一把把明月拉将起来。“你也真是，没事笑什么。你一笑，被她俩发现，就不接着说了。”
　　明月一副被冤枉的表情，“奴婢就是觉得那个高高瘦瘦的宫女说话有趣，忍不住才笑的。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无心与她辩驳，径直往长乐宫走去。

　　刚一进大殿，我就看见母后正坐在宝座上缝着些什么。
　　我朗声道：“儿臣拜见母后。母后金安。”明月也随着我行礼，道：“皇后娘娘金安。”
　　母后笑道：“菁儿今日怎么想起来看母后？快起来罢。”她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走到我跟前，挽起我的手带到上座。
　　等母后走近，我才发现她脸上的妆都花了，从眼角到下颌，左右两道浅浅的斑驳，让我不禁认为这是泪痕。
　　我小心地抬手抚上母后的脸颊，“母后刚刚哭了吗？”
　　母后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的神色，随即又莞尔笑道：“没哭，这是黛眉给母后画的新妆。她管这叫‘泪妆’，还说是民间女子常画的，菁儿觉得像吗？”
　　我摇摇头，“固然是像得很，可若是母后没哭，鼻子怎么也红了？这也是‘泪妆’画出来的吗？”
　　母后这次没有回答，叹了口气，“菁儿不要担心，母后没事。”
　　“是不是因为太常署的人说……日蚀的事？”我没敢说是和母后有关。
　　“菁儿也看见日蚀了吗？”母后脸色平静，语气沉稳，我一时也不得知她的意思。
　　“是，儿臣在小书房那边瞧见的。儿臣刚刚又听说父皇早朝时发生的事，有些担心母后，故而来长乐宫看看。”
　　“菁儿懂事了。”母后浅浅笑着，脸上的泪痕却更明显了些。
　　“母后勿要伤心，更不要哭。您一伤心，儿臣心中也针扎似的不好受。”我说的是实话不假。
　　母后顺势将我拉入怀中，“所以说母女连心啊！”
　　我倚在母后身上，眼睛望向头顶的藻井，“不管太史令说什么，菁儿都不相信；父皇他决计也是不会相信的。”
　　“嗯，父皇是不会相信太史令那一派胡言的。”低沉却坚定的一声传来，我赶紧坐直了身子，却没看到母后从衣袂中拽出帕子快速地抹干了脸上的泪痕。
　　“给父皇请安。”我拜了一拜，只想着父皇的话能一解母后的千般愁绪。然而猛一抬头，我才注意到，父皇也是满脸的倦容。
　　“陛下万安。”母后深施了一礼，语气却颇为无奈。
　　父皇将母后扶起，又用左手扬起母后的下巴，仔仔细细端详了半日，蹙眉道：“灵媛，你又哭了。”
　　母后抿着嘴，摇了摇头。
　　父皇有些不相信，又转过头来问我：“菁儿，你母后刚刚是不是哭了？”
　　我翻起眼帘看着母后，母后正冲我眨巴着眼睛，示意我不要说。
　　“菁儿有没有听到朕的话？你母后哭了没有？”父皇有些焦急。
　　“儿臣……儿臣不知。儿臣也是刚刚到长乐宫来。”我说着，脸上又烫又辣。谎话固然是不能说的，只好说不知道了。
　　父皇又想开口问站在座下的明月，却被母后的话打断了。
　　“陛下，太史令是否上谏说让您废了臣妾？”母后沉了半晌，终于开口，而她的话仍是忍不住的颤抖。
　　“没这回事，一个小小的太史令没这个胆子。”
　　“一个太史令确实不值一提，可他的身后若是满朝文武呢？无论如何，此事应给天下一个交代。”母后勃然跪了下来，我犹自一惊，却听到“臣妾失德于陛下，枉为一国之母。此番天兆异象，万民不安，究其端，乃源于臣妾。今日，今日臣妾自请移居北宫！”说完，母后仰起头，双眼直视着父皇，可她的眼圈却红红的。
　　北宫实为冷宫，有晋以来，凡是失宠的嫔妃，无论地位高低，都免不了移居北宫的命运。而她们到了北宫之后，有些抑郁而亡，有些孤身终老，境况何其凄惨！母后竟然要把自己打入冷宫吗？
　　不，绝对不行！
　　还没等父皇回答，我也跪在他面前，带着哭腔道：“父皇不可啊！母后并无罪尤，又不曾触犯宫律，怎么可以仅凭一次日蚀就打入冷宫啊！”我着急得直哭，甚至想伸手扯住父皇的龙袍。
　　“灵媛，你这又是何苦来？”父皇的语气温和，倒不像责问母后，反而是安慰了。
　　“你看看，弄得菁儿也害怕了是不是？”
　　我重重地点点头。
　　父皇弯腰蹲了下来，用一只手握住我，另一只却把母后的手从宽大的袖子里拉出来，与我的合在一处。
　　“太史令的一派胡言且随他去，最重要的莫过于我们一家人的心，要在一处才好。”他顿了顿，“朕乃一朝天子，就算能力不足以保护天下人，但也不至于让自己的妻儿受别人的欺侮。”
　　听了这话，母后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涌出眼眶，父皇松开了握着我的手，一把将母后揽过来抱住。母后伏在父皇的胸膛上，仍是呜咽不已。
　　“灵媛，以后万不可再想着自请废后的事。这皇后之位永远都是你的，除非有一天……朕不再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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