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惊涛

作者: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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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蔻


      义熙十四年。
      明月气喘吁吁跑到小书房的时候,师傅正在和我讲本朝的众多典故。
      元帝曾问明帝“太阳和长安哪个更远”,明帝首先回答太阳比长安更远,因为从长安来的人很多,但是却从来没见过从太阳那边过来的,元帝十分高兴;可是明帝后来又说长安比太阳更远,因为不管到哪里都可以看到太阳,可是在建康却望不到长安。元帝听了,更觉得明帝是帝王之材。末了,师傅用低沉的嗓音问我,究竟哪一个回答才是正确的?
      我歪着头,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虽然可以天天在小书房西边的那棵梧桐树上看到太阳东升西落,可是我在这儿怎么望不到长安呢?
      我也曾听父王说起过这个典故。就在去年,父王听说了赫连勃勃率军攻破长安的消息之后,叹了一口气,说:长安得而复失,这真是上天的一个玩笑啊。
      如果长安没有沦入胡人之手,如果我们不是只剩下这江左的半壁江山,如果在疆域图上还可找的见长安,那答案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师傅在旁边见我半晌没说话,只好清了清嗓子:“今日课业至此,臣袁湛明日再来。”我方才回过神来,可还没等我站起来抖抖袖子向师傅行礼告别,明月一下就扑在我面前。她一推门,腊月里特有的寒风就涌进来了。
      和气定神闲的师傅不同,明月却是一副丢了半个魂儿的样子。
      “怎么了,明月?被西北风吹坏了吗?慌慌张张的也不知道敲门,仔细我告诉母亲罚你!”
      “郡主,大事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说,陛下,殡天了!”
      我原本笑着的脸陡然凝固。平日里那个少言寡欲但是脾性好得不得了的皇伯父,殡天了吗?六月天里,他还穿着那身毛茸茸的龙袍笑嘻嘻地给我拿宫里的荷叶糕和莲子羹吃;中秋节,我问他桂花酒好不好喝,他也只是笑着;婶母安僖皇后丧礼的那天,我在父王身后看见他倒在梓木棺材旁边痛哭流涕,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哭……如今,他怎么突然就走了呢?平时身体硬朗的皇伯父就这样走了吗?
      没等我反应过来,师傅却先开口了:是琅琊王殿下要入继大统了吗?
      明月抬头看了我一眼,嗫嚅着说:说是宋公要迎我们家殿下了……
      师傅听罢,转过身来面对着不知所措的我,蓦地跪下来,口中念着:公主殿下,受臣一拜。
      我还没回过神来,脑子里只想着皇伯父讷讷笑着的脸。

      皇伯父崩逝的时候很急,他的国丧办得更急,一个多月之后便急匆匆入葬了。我那时不懂事,还以为从此休平陵里就不再是婶母孤单一人,她九泉之下该稍感欣慰些。
      皇伯父入殓之后,父王便登基成了皇帝,改元元熙。母亲成了皇后,姐姐茂英被封为海盐公主,而我,是富阳公主。
      登基大典上,我和姐姐端正地站在母后的左右两边。母后身穿凤凰牡丹单褶朝服,脚蹬丝缕朝靴,头戴后冠和金钗。皇后礼服上绣的那只翩翩于飞的凤凰在日光的照耀下更显得灿然夺目,但是看过去却有些晃眼。而我穿着百花千蝶缎袍,明月和我说过,我的礼服是用最好的缎子织成的,织缎的丝线来自蜀中,由宫里的染坊上色之后,又让绣娘在上边绣上了千百种花和蝴蝶,我这一身衣服花费的银钱足够普通人家一生的吃穿用度。
      虽然如此,当我看见姐姐身上的孔雀纹百褶锦袍,却是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因为锦袍之上,还镶了几十颗葡萄大小的珍珠,所有的珠子都是从南边的交趾郡运来的。我想每一颗珠子大概都可以值我这一身衣服了。除此之外,我的头上只扎了牛角髻,从中间插了三支鎏金银簪,耳朵上也就戴了一对儿红豆大小的玉珠子,至于颈上更是空空如也。可是姐姐又是另一副样子,她梳了高高的百合髻,满头珠翠我都数不过来究竟有多少种,额前蔷薇鎏金华胜、发髻上错金银雀尾花钿、左右金镶玉步摇……耳垂上是一对儿明月珰,颈上戴着珍珠璎珞,臂上还有白玉钏,一双纤纤素手上环着虾须镯子。如果我不是和姐姐站在一起,恐怕大臣们会把我当成垂首侍立在一旁的宫娥;而我现在和姐姐站在一起,则会让他们在对比之中,高下立现。
      若是单单衣饰这一件事也就罢了,可是再看看分封给我和姐姐的汤沐邑,姐姐是在海盐郡,不仅田地多而丰饶,而且临海还能捕鱼晒盐。可是我的富阳郡,疆域狭小,只能用群山连绵,竹林密布来形容了,而且前几年因为桓玄的叛乱,人都死了大半,更不要说能交什么税赋上来了。很明显的,姐姐的地位要比我高出许多。
      这种处境已经不是一两天了。虽然父皇母后也很宠我,但是和姐姐相比,我只能是衬托红花的绿叶。姐姐的名字叫“茂英”,说的是花。我呢,叫“茂菁”,就是地上的小草。我曾经想过,为什么我和姐姐的待遇会差那么多?是因为她比我早生了三年,是父皇母后的第一个女儿吗?这么多年了,父皇母后的膝下就只有姐姐和我。听母后身边的黛眉说,母后和父皇的其他姬妾后来也都曾怀过孕,但是还没等生下来,就纷纷流产了。有的是踩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滑倒的,有的是被府外溜进来的野猫惊着的,还有的不知不觉就流产了。虽然黛眉也觉得很奇怪,但是她没有明说。
      所以父母亲更疼爱姐姐怕是因为她身上有许多我所没有的好处吧。姐姐从小就生得美貌,像极了我母后,一双丹凤眼顾盼流转,红唇皓齿,真真像《硕人》里写的那样“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臻首娥眉”。而且姐姐还是个德才兼备的佳人,一颦一笑都端庄大方,娴雅不已。我的相貌虽然也不难看,但是比起国色天香而言,还是差得多了。而且我从小就不是很安分,这也着实让母后焦心了一阵,怕我不知分寸惹出什么事来。相形之下,还是姐姐让父母亲更觉得宽慰。
      此时我偷偷地瞄了一眼姐姐,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是啊,她本来是父皇母后最宠爱的女儿,现在又是一国的公主了,怎么能不高兴呢?
      在钟鼓齐鸣中,百官在宣室殿里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我向前垫着脚,看到了大殿中唯一没有将膝盖顶到地上的人,当他口呼“万岁”之时,却霎时抬起了头。
      我看清了他的脸,这是一张髭须密布,略显疲态的中年人的脸,但是他的目光十分的锐利,就像一把剑,随时要把人心刺穿。我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把剑对准的竟然是我父皇。我父皇还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并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利剑有丝毫的犹豫。我忽然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平定了桓玄、卢循、司马休之的反叛,为这个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宋公啊。
      虽然也曾经听师傅说起过他的经历,但是今日却是第一次和他相见。只是这第一次相见,就让我看到了他日后的不臣之心。可奇怪的是,我和父皇一样,并没有因为他锐利的目光而受到任何影响。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我和父皇实际上并不相同。
      除了刘裕之外,我还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可在玄色朝服的海洋中却找不到。
      父皇的声音一下子将我把思绪拉回来:“宋公匡扶社稷有功,于桓玄之乱中救朕与先皇,光复建康,功宜封王。今,诏,擢升为宋王。并赠十郡,以扩其地。”我不禁吃了一惊,虽说历朝历代异姓封王者不少,可是父皇为什么又要把十郡之地白白送给他呢?即使是用以笼络,怕是也太多了。
      更令我吃惊的是,父皇走下宝座,将刘裕的长子刘义符唤至殿前。那刘义符听了父皇的话,才缓缓地从刘裕身后向右挪出来一步。他稍微抬了抬头看了刘裕一眼,刘裕点了点头,他便细步趋向殿前。父皇又令他抬起头来。一张光洁的脸便呈现在母后、姐姐和我的眼前。其实刘义符长得不算难看,浓眉大眼,五官也算端正,但是他的眼睛却不像刘裕一样炯炯有神,而是有一丝游离和飘忽。当时我并无多少印象,后来经过的事多了些,我才渐渐明白过来,那一丝迷茫到底意味着什么。
      父皇走近姐姐,向她伸过手去,姐姐立刻恭恭敬敬地用自己的双手握住了。父皇引她到刘义符那里,将她的左手和刘义符的右手拉在一起。随后朗声说道:“海盐公主待字闺中,宋王长子尚且未婚。不如朕今日就与宋王结个秦晋之好。”刘裕随即稽首,答道:“谢主隆恩。公主肯下嫁犬子,实是臣家门之大幸。”
      姐姐在一边早羞红了脸。而刘义符也微微笑了一下。
      原来今天姐姐盛装打扮是为了见未来的相公;而父皇赐给她海盐郡,则是为了给宋公准备嫁妆。
      我仰起头看了母后一眼,母后面无表情。我想,她或许是不舍得她的掌上明珠就这样被嫁出去了吧。
      登基大典结束时,已接近黄昏。正月里昼短夜长,父王接下来要宴请群臣。我还记得母后凤袍上金黄的凤凰因为没有光照而黯然失色的样子。那一年,我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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