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惊涛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冕冠、玄衣、纁裳、白罗大带、黄蔽膝、素纱中单，再加上翡翠串珠九旒。即使看不到，我也能想象到他穿上这些之后显示出的天子威仪。可那终究只是想象。
　　我摆了摆手。他才站起来。良久，他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句话：“皇祖母今日身子可好？”我点了点头，想要让他靠近点，他正欲抬步向前，一旁的皇太后常氏却急忙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他回头看了一眼乳母，露出惊讶的神情。常氏忙松了手，向我深施一礼，道：“太皇太后今日怕是乏了吧，臣妾与陛下先行告退。望太皇太后保重身体，臣妾改日再来。”
　　常氏带着他离开了。
　　我好像想起来有什么事还没有做，好像过了今天就再没有机会做了一般。我将双手折在一起，腕上的一双镯子瞬时叮咚作响。响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不禁回头。
　　他终于挣脱了常氏的手，跑到我的跟前来。
　　我抬眼，侍立在旁的水云很快领会了我的意思。她弯下腰，“是。奴婢这就去。”
　　水云很快就回来了。她的双手捧着一只小小的匣子。
　　他从水云那里接过了匣子，用手细细地抚摩着。这是一只柏木匣子，通体由一整块木头制成，表面涂有红漆。要知道柏树生长的速度极慢，长成碗口粗至少也需要两百年的光景。只是这个匣子本身，就已经价值连城。
　　我示意他把匣子打开。他用食指轻轻顶开那小小的鎏金锁扣，中指缓缓向上，匣子里的东西便呈现在他眼前。
　　是纸卷。
　　他狐疑地看着我，又双手把纸卷取出来，展开。
　　一行小楷，他还颇为认得。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是《妙法莲华经》！
　　我猜得出，他被吓坏了。
　　他把纸卷放置一旁，从匣子里又拿出了一把麦穗。他小心地抚着细长的茎杆，尽量不去触碰谷粒，因为麦穗上一粒一粒早已干瘪得不成样子了，哪怕是轻轻一抖，就会让这些本就在茎杆上摇摇欲坠的粒子在刹那间一颗不剩。
　　他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我看到他的眼中，没有恐惧，没有担忧，但有我一直期望着的，期望了很久的东西。
　　他重新把纸卷和麦穗收好，又跪下来朝我拜了一拜，口中念着：“皇祖母的嘱托孙儿记得了！”
　　我冲他点点头。他慢慢地倒退着，到了门口，转过身，向外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不徐不疾地略过门窗、回廊，一直朝着远方去了。而夕阳下，他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便不像是个小孩子。
　　这一次我确实乏了，想自己呆一会儿。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我躺在床上，眼睛只看得到那屋顶的藻井。外圆内方的藻井里，绘有一只凤凰。凤头朝南，凤尾向北。它要飞到哪里去呢？它还能飞到哪里去呢？旁边层层叠叠的宝相花已经将它团团围住了，像个结实的笼子一样，把它围住了。宝相花的花瓣柔软而细嫩，但是对于凤凰而言，却是犹如针一般的锋利。
　　想要飞出去，得忍受巨大的痛苦。先是明艳美丽的羽毛被一根根拔断，之后露出的肌肤又被一寸寸地撕扯，它引以为傲的细长颈子被刺得鲜血淋漓。
　　它是凤？还是凰？我突然这样问着我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法清楚地分辨出来。可是这真可笑，都已经是个槁木死灰般的废人了，还能分辨什么呢？我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张开嘴，嗓子却像堵住了一块石头一样，怎么用力也不能喊出来。
　　现在的我，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又何谈其他呢？我阖上眼帘，不去盯着那像方层层展开般堆叠的藻井，可是眼前却还是出现了那只凤凰，那只闪闪发光的，奔在我母后宽大的罩衣上，飞在我姐姐精致的金钗上，环在我自己枯干的手腕上的凤凰。
　　它终究还是从宝相花丛飞了出来，飞到一个无拘无束的地方。可是谁又知道在那个地方会不会有新的牢笼和荆棘在等待着它？

　　远远地，我恍惚听见了筚篥的声音，绝不会错，那就是筚篥的声音，秋雁在苦雨中悲鸣，虺蛇在冷水内潜洄，牛羊在寒风里嘶叫，就是这样的声音。许久了，我没有在宫中听到筚篥，听到这种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他还是回来了吗？还是要带我回到那一年那一天去吗？我忽然感到自己的眼角中有些湿了。一直以为眼泪早已流尽了，没想到还会有新的眼泪从干涩的眼眶中涌出，或许这只是为了证明我还是个活死人吧。

　　随它去吧。
　　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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