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惊涛

　　说起来齐妫也是名门闺秀，袁家乃是官宦世家，到了袁师傅这里，家道也未中落。袁师傅在做我的老师之前，也曾任过吴兴太守、中书令等职，俸禄不少，家底不薄，怎么齐妫还会找我借钱呢？
　　我把齐妫的手拉过来握着，试探着问：“姐姐遇到什么难事吗？还是家里……”
　　齐妫摇摇头：“不是臣女的难事，只是家里有些……有些……”她顿了一下，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揭不开锅……”
　　我的心一沉，袁家怎么会落到揭不开锅的地步？每日看着袁师傅步履轻松，毫无心事的样子，我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什么事能够难住他。可是现在，齐妫居然说出“揭不开锅”这几个字，着实不得不使我倒吸一口凉气。
　　“殿下您有所不知，我们家现在也只剩下个空壳子了。前日里父亲遣散了最后两个家丁。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下我与父亲相依为命，还剩下个小侍女给我们做饭。可是到了今日，米缸里再无一点子米了……如果再难以维持，父亲怕是要把祖上的宅子都卖了……”话没说完，她的眼圈就已泛着浅浅的红色。
　　“家里怎么会变成如此呢？袁师傅的俸禄也不少啊！”
　　“父亲的俸禄确实不少，可是这其中的大部分，都用来接济族里的亲戚。再加上今年天时不好，米粮有市无价……就成了现在这样子……我已经把自小戴的唯一一块玉佩当了，可还是不够……父亲的性子您也知道，绝不会为那一点子米就……”
　　这时我才注意到，齐妫颈上一直戴着的那条红绳不见了，原来那条绳上穿着的是她的玉佩。我见她说不下去，就赶紧安慰她：“袁师傅刚直不阿，绝不会为了这五斗米折腰。姐姐别伤心，我这就叫明月去母后那儿拿些钱来，先解决燃眉之急。姐姐也好把自己的玉佩赎回来。”
　　我向明月指指章华宫的方向，明月有些疑惑，但还是去了。
　　我还在用话宽慰着齐妫：“姐姐再稍等等，明月很快就能回来了！”
　　一边说，我一边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良久，她才止住哭声。
　　我见明月去了半日也没回来，也不知她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只好先从头上取下了一支玉簪，递给齐妫说：“姐姐，这明月也不知去哪儿玩去了。你先拿着这个，等出了宫就去当铺换些钱应个急。”齐妫见了玉簪子，嘴里直说这样贵重的东西不能要，可我执意把簪子插在了她头上，缓缓地说：“姐姐，这簪子就当我借你的，等你和袁师傅度过了眼前这个难关，你再去把它赎回来给我。”
　　齐妫见我如此说，又哭了起来，眼泪真像珠子一般，一颗颗地落下来。
　　我忙忙地掏出手绢为她拭去泪珠：“姐姐快把眼泪擦擦，待会儿袁师傅见了更会难受。”
　　齐妫听了这话，哭声方渐渐小了。
　　就在不经意间，我看到明月正和刘义隆有说有笑地朝我和齐妫走过来。
　　明月不紧不慢的样子让我不禁生起气来，我瞪圆了眼睛，大声说道：“明月你跑到哪里去了？长乐宫就这么远吗？”
　　明月有些发愣。反而是刘义隆替她辩白：“殿下，明月姑娘并没在路上有所耽搁，只不过遇到了臣，臣又因为好奇多问了她几句，所以才晚了些。还请您不要怪罪！”
　　我冷笑了一声：“彭城县公知道的可真不少！连本宫的侍女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刘义隆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臣窃以为，如今该当解决袁姑娘之所急，而非纠缠于一时之间。”
　　“本宫当然知道轻重缓急。可宋王刘裕总揽朝政，怎么会不知民生疾苦？袁师傅家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是普通百姓。既然如此，那依彭城县公所见，有什么好办法呢？”
　　刘义隆低下头：“以臣愚见，筹钱买粮只能解一家一时之困。而放眼看去，整个建康，或者是天下，绝不会因这一点点银钱脱离窘境。殿下久居深宫，怕是不知这市面上的米价已经涨到什么程度！可粮商只想着囤积居奇，不会顾及民生疾苦。如今之计，只有开仓放粮！”
　　“究竟要开谁的仓？放谁的粮？”
　　刘义隆的嘴角轻轻翘了一下：“殿下，为今之计，只有从地方豪强下手。那些不可一世的米粮商身后，都是豪强在撑腰，他们才敢哄抬市价。”
　　豪强？说是豪强，无官无职；可他们的势力绝不容小觑，都是地方上一呼百应的主儿。若真是从他们手里强征，只能激起反抗，或许就如桓玄、孙恩之流，演变成意图叛乱自立。而如今的朝廷，怕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若说要开仓放粮，还不如开国库，拿一些出来。如此就可让老百姓买得起了。”
　　“现在渐渐入冬，恰是米粮供应的关键时期。碰了国库，就是在冒险啊！”
　　我有些生气，这毕竟不是你家的朝廷，所以你当然不会想到这么做是不是真的可行。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是刘裕手握大权，就算是有人犯上作乱，也只是由他一个人担责任，这也没什么不好。
　　明月在一旁微微地点了头。我却还在气头上：“这么个好法子，怎么不去和宋王说说？反而在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女眷们面前逞英雄？”
　　话音没落，我就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住了一角。
　　我扭头一看，原来是齐妫，她的脸上露出羞赧之色，却不敢抬头看向刘义隆，手里只拽着我的衣角不放。
　　那有着湖水一样眼睛的男子并没理会我，径直向小书房里走去。
　　这无疑是伤了他的自尊，伤了他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庶子，深深掩藏着的软肋。我说了这样的话，又让他用什么来回答？不，我在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不会再说些什么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又想到他说起生母胡氏的遭遇垂泪不已的模样，心下有些凄然，还有些后悔，可是却来不及和他说一声抱歉。
　　再回头看看齐妫，我真不敢相信平时只会淡淡微笑的她今日却在刘义隆面前展现了我不曾见过的神情。或许齐妫就像袁师傅一样，也有我不了解的一面吧。
　　明月对着齐妫，张开了手，她的手中赫然摆着两锭金子，还有一只小小的银扳指。明月笑笑说：“袁小姐，这两锭金子是皇后娘娘赏给您的。娘娘说她手头没什么现银，这金子您就拿去用吧。回头娘娘会跟陛下说，让袁大人的俸禄再涨一些。”
　　齐妫听见要给她父亲涨俸禄，急忙摆摆手说：“多谢娘娘厚爱，臣女即刻就去长乐宫里给娘娘请安。只是涨俸禄的事，还是……齐妫不想让父亲知晓。”
　　我冲明月使了个眼色，明月登时明白过来：“袁小姐不必客气，皇后娘娘这会儿怕是正和小皇子玩呢。关于袁大人俸禄的事，娘娘自有分寸，您也无须担心。”
　　齐妫这才把心放下来。只听明月指着那银扳指说：“这个小扳指，是彭城县公给您的。听奴婢说了您家里的难处，县公就马上把这银扳指脱下来了。”
　　齐妫的脸又发红了，小声地回答道：“臣女也该谢谢县公的好意。”
　　瞅着齐妫回身进书房的工夫，明月凑到我耳边，说：“殿下，您看彭城县公在家里的地位不高，估计自己也没什么财物。这银扳指虽然不怎么值钱，或许也是他所宝贝之物了。今日他能毫不犹豫地拿出来，可见其中的仁义之心。”
　　对刘义隆的歉意突然随着明月的话消失了，我忍不住将眉毛高高抬起：“仁义之心？恐是怜香惜玉罢！”
　　明月却道：“殿下许是误会了他，奴婢和他说袁小姐的事，他只是一副坦荡模样。”
　　我瞪了明月一眼：“他坦不坦荡还会让你知道？”
　　“话说回来，殿下您为什么要和袁小姐说那些金锭是皇后娘娘赏的，明明是您给她的啊！”
　　我将食指竖在嘴唇之上，低声说：“齐妫姐姐和袁师傅一样，都是脸皮薄的。虽然是她先开口，但我毕竟和她同辈，连一根簪子都受不得的人，更不要说金子银子了。不过若是换做母后给她的，她只会觉得是母后体恤她，就不会拒绝了。”
　　明月点点头：“还是殿下想得周到。”
　　“本宫也就是在这些小事上周到，可你呢？昨日你说的那个什么‘真的、假的’，弄得本宫一宿没睡好觉。”
　　明月看起来有些紧张又无奈：“殿下，奴婢昨儿的那些话只是胡说的，您别在意。”
　　别在意？这个小丫头是要耍我呢！她的表现更让我觉得昨天拾落叶的事情有些蹊跷。
　　但我仍是不动声色地道：“本宫不会在意的，现在只一心想着帮齐妫姐姐解决困境，毕竟她是我的朋友。明月，你在宫里有没有和谁比较要好？”
　　明月的神色猛然警觉起来，嘴里只说着：“要好的？奴婢每日伺候殿下还来不及，哪里去找要好的呢？”
　　“不过”，她想了一下又说，“倒是有从小玩儿到大的。”
　　“哦？是哪个宫里的宫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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