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惊涛

　　这事儿来得可真巧，两位美人居然就在同时临盆。细细想来，也未免有些太过凑巧。
　　只见那小宫娥又添了一句：“还是娘娘圣明。”
　　圣明？这又是何意？
　　还没等我想明白，母后就唤了明月过来。
　　我的眼前依旧是母后的锦袍，而那金光灿灿的凤凰下，露出了一只纤纤素手，这只手扯住了我的衣袖。
　　“明月，快带公主回宫！”
　　“是，娘娘。”
　　明月走到了母后的身后，她还拉住了我的手。一股温热穿过我的手心，我之前从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是怎样的冰冷。
　　“殿下，别怕！跟奴婢回去吧。”

　　明月带着我走出了长乐宫门时，已近黄昏，我的手中残留着明月的余温，而我的身后，是萧氏的累累血痕。
　　没等这一天完全过去，长乐宫里就来了消息，说萧氏和赵氏难产血流不止，双双撒手人寰。赵氏生下的女儿气断夭折，随着生母去了；萧氏则果真生了个男儿，因为生母殁了，故而因着她的遗愿，将那儿子交于我母后抚养。
　　即使是死，这两个人的境遇又绝不相同：赵氏以美人的称号草草葬了，而萧氏为父皇生下了皇子，父皇给她加封了淑妃的名号，风风光光地下葬了。
　　我倒是宁愿相信，这“淑妃”是母后替萧氏要来的，而不是父皇主动愿意给她的；我宁愿相信父皇对萧氏绝无一丝爱意与留恋，只不过碍于她是刘裕继母的娘家侄孙女，才肯将她风光下葬的；我宁愿相信，萧氏只是父皇生命中的一缕风，吹过了这阵就再无踪迹……
　　即便萧氏享受了身后的哀荣，可那又有什么不同呢？她与赵氏一样死了，早晚有一天，她与赵氏也一样化为腐朽，从此再无踪迹。既然如此，担着虚名便再无用处。

　　时值深秋，宫里又一下送走两位美人和一位皇女，处处都是一副冷清寂寥的样子。只有母后的宫中，常常充满了欢声笑语。自从将萧氏的儿子抱过来亲自抚养之后，母后又把一腔心思用在了我这个弟弟身上。每日只与侍女们轮流照顾这孩子的日常起居，反而把我这个亲生的女儿给抛在一边了。我也没办法，只好与明月两人找点事情做。
　　一日午间，我刚吃了饭，就急急与明月跑去御花园拾落叶。园中的落叶甚多，又是从不同种的树枝上掉下，每一片都有自己的特点，形状各异，十分可爱。不知什么时候，明月悄悄凑到我的身边来，对我说：“殿下，您看咱们光拾叶子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和奴婢打个赌吧？”
　　我一听打赌，便来了些兴致：“明月，你想赌什么？”
　　明月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不如就赌这园中的落叶有没有两片是一模一样的吧！奴婢以为，这园中落叶数量何其多，肯定能找出来相同的两片，您说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我倒觉得，这世上，没有哪两种东西是一模一样的，叶子也是如此。既然咱们不能达成一致，就以这个来打赌吧！”
　　“是，殿下！那咱们的赌注是什么呢？”
　　我沉吟了一下，接着说：“要是明月你找着了两片相同的叶子，本宫就可满足你一个要求；若是你找不到，你也得替本宫办一件事。”
　　明月有些疑问，眉头都皱起来了：“殿下，奴婢要您办事，那是万万不敢的；而且您贵为天子之女，又怎么会有您办不到的事呢？”
　　我用两个手指揉了揉明月的鼻头，又假装把她眉上的疙瘩拧开：“就是打个赌嘛，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明月只好答应了。
　　我和明月在地上寻了许久，即便是同一种叶子，也没找到两片一模一样的。
　　我有点得意，毕竟是我说得对，世上怎么会有同样的事物呢？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该是独一无二的才对。远处，明月正背着我蹲在地上，估计还不放弃呢！
　　就在这时，明月兴奋地朝我跑过来，口中嚷着：“殿下，殿下！奴婢找着了！”
　　她双手把两片梧桐叶举到我的眼前：“您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我从她手里把这两片叶子接过来，翻来覆去地仔细瞧瞧。明月却立刻把双手背到身后去了。确实，这两片叶子无论是从轮廓，，还是颜色，亦或是叶脉纹理几乎别无二致。可是——这两者太过于相像，都是边缘光滑，颜色深红，纹理稀疏，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不经意间，我看到自己的手指上沾上了少许红色，定睛一看，像是红色的颜料。
　　我登时明白了明月的“诡计”，便瞪了她一眼：“哼！小孩子的把戏，也敢来欺瞒本宫吗？看本宫不收拾你！”说罢就要拉明月的双手。
　　就快碰到她的时候，明月像只兔子一样快速地跑到我身后去了，她一边跑，一边笑：“殿下饶命！殿下不是说了吗？不管身份地位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怎么还拿身份来压奴婢啊！”
　　我仍追着她不放：“你也说不管，可不还是一口一个‘殿下’、‘奴婢’的！”
　　明月又笑起来，我抓住机会向前一扑，便抓住了明月的腿，把她也推倒了。
　　“殿下饶命啊！明月再也不敢了，只求殿下饶了奴婢的大不敬之罪！”
　　我一只手抓住明月的胳膊，另一只手扶着地面，一下子拉着她站起来：“好啊！你倒是认输，认输本宫既往不咎！”
　　明月站起来却要挣脱，我怕她反悔，始终不松手。另一只手却在她身上乱挠一气，把她痒得直不起腰来，她叫道：“殿下饶了奴婢吧！奴婢认输、认输了！”
　　我听到“认输”二字，才把手里的动作停下来，嘴却不打算就这么算了：“你记着，输了就要替本宫做一件事！可本宫一时间也没想好具体是什么，你就等本宫想好了再去做吧。”
　　明月登时停下了笑，伸手就替我整理衣襟。
　　我忙推开她，“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手！都是颜料，还想把本宫的衣服蹭脏了？你啊！输了就输了，别想着报复！”
　　本是一句玩笑话，不想明月却直起身来正色道：“殿下，您说得对。这世上明明就没有两件一模一样的东西。可是有的人，就会像奴婢今天一样，愣造出来两件，把真的变成假的，用假的掩盖真的。奴婢的手法低劣，一下就被您看出来了，可这世上的人所用的法子，却不是会这般轻易识破的！”
　　明月的话不得不使我深思，这世上的事，到底哪件是真，哪件是假？我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只是明月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难道她是知道些什么吗？
　　明月抿紧了嘴，我想今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此事还要慢慢讲究才好。只是跑了好一阵，嗓子冒了火，我就带着明月去母后的长乐宫里讨杯水喝。
　　我刚走到长乐宫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闷闷而有节奏的拨浪鼓声，伴随而来的还有如银铃般的笑声，我知道那是母后和黛眉的声音。不知怎的，陡然升起的一丝苍凉和苦涩，就如这秋风一般，带着酸意掠过心间。
　　门口的宫女见到我，就要抬步向殿里禀报，我冲她摇摇头，她也就止住了脚下的步伐。
　　我不想惊扰了母后和弟弟的天伦之乐，只能蹑手蹑脚地进了殿，径直走到茶桌上，刚想拿起茶壶，就听见黛眉的一声惊呼：“殿下怎么进来也没动静啊？真是要吓死老身了！”
　　母后正哄着怀里的孩子，闻声也回头看向我：“菁儿来了怎么也不和母后打个招呼？”
　　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儿臣只想在宫里找杯茶喝，不想打扰您和皇弟。”
　　我自己也不清楚，缓慢地说出来之后，语气中居然有酸楚流露。
　　母后大概从没想过我会对这个出生不久的小婴儿竟会有些许的嫉妒之心。可能是我心胸狭隘，也可能是我会联想到他的生母是萧氏，是夺去母后宠爱的那个刘裕的亲戚……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为了母后，我都打心眼里拒绝他的到来。
　　母后没有在意我的语气，只是招手让我到她身边去看弟弟。
　　我没有要过去的意思，明月却在身后推了我一下。
　　我有些生气，明月难道不懂我的心吗？她难道忘记了我得知母后收养这孩子的消息之后露出的苍白表情？
　　可宫里的人都在盯着我，盯着我是不是要听母后的话，去向皇弟表示友好。
　　我终于还是走过去了，每一步都像千斤重，十步之遥，却如同走了一个春夏秋冬。
　　我看到了那个孩子，像一只小猫；又像一团没展开的肉球，脸孔小小的，眼睛、鼻子、嘴全部挤在一起……就外貌而言，我实在喜欢不上这个孩子。
　　“萧氏的儿子，长得却不像她。”
　　“还小呢，菁儿小时候也不像我，现在不也是个漂亮的大姑娘吗！”
　　我很难从这孩子的样貌上找到萧氏一丝一毫的痕迹，可他明明就是萧氏的儿子啊。
　　这萧氏的儿子，此时却安眠在母后的怀里。我忍不住叹气。
　　母后却笑着问我：“菁儿想喝什么茶呢？母后这儿有菊花茶，菁儿要不要尝尝？”
　　“儿臣……”我正要张嘴，却还是垂下了眼。
　　末了，我带着明月匆匆地告退，一杯茶也没喝。

　　翌日，我又跑去小书房上课。我一跨过门槛，齐妫就急忙跑过来拉住我。
　　“公主，请借一步说话。”
　　我并不知齐妫要和我说什么，只管被她拉着，到了小书房外。
　　她见四下无人，就猛地松开了我的手。这突然的一下让我没站稳，差点后仰过去。
　　我好不容易站住，心下却有点糊涂，问她说：“今日姐姐为何没与袁师傅一道进宫？而且怎么一下就把我拉出来呢？”
　　齐妫开了口，但是她的声音小到让我以为她是在喃喃自语：“是齐妫找了点法子先进宫的。殿下，您能不能借给齐妫一点钱呢？”
　　我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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