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

　　薄册子名叫《亲近吸血鬼》，里面介绍了吸血鬼喜欢的食物，也就是人血，还具体划分了不同种血型对其的吸引力，就像人类给鸡定品种分等级。还包括对人种、新鲜度的评估。
　　我看这些内容时抱持严重的怀疑态度，吸血鬼也会像人类一样各有喜好差别的吧。怎么可以说番茄一定比黄瓜好吃呢。越是言之凿凿，就越值得怀疑。
　　对厌恶和恐惧事物部分的介绍简直少得可怜，但就像文图特曾经告诉过我的一样：他们牙齿尖尖，但怕大蒜和十字架，嘴唇殷红……
　　文图特不会忘记我们最初对布灵布灵社团的讨论，他揪着头发很抱歉的模样：“沃森，原谅我，我也不知道它会变成现实。当时的那些狗屁话全是我从一部虚幻小说里学来的。要知道，最一开始我就想给你留下好印象。我猜你就喜欢不拘泥常规的人。”
　　文图特的观察力很中肯，我确实是喜欢和自己相反性格的人。
　　“你没必要讨好我，我只是个不受重视的乡村少年。毕业后，我最大的可能就是返回乡村。”我的话很真诚。
　　“一开始我就想和你好好相处。”文图特白皙的脸，像夜晚皎洁的半弦月一样。“我一见面就觉得你有能耐留在这个学校，一直到变成个老教授，牙齿掉光光，白发苍苍。这也是我的梦想，我们是同路人。”

　　介于刺鼻的大蒜味在没熏跑吸血鬼前就会窒息我和文图特，取而代之只好在房间里装饰上大量的从教堂乞求来的十字架，银色的、木制的、雕图的……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过来借量勺的隔壁合间的人见时的表情颇能评个年度最惊愕表情奖，看着就令人发笑至极，目瞪口呆这词最贴合。
　　临走前还偷偷摸摸拉我到墙角：“你们打算转向神学院？”
　　我内心苦笑，面上皮笑肉不笑。
　　来人被我闪亮的笑骇得遁地而跑。
　　文图特在自己的床板下铺了一地大大小小的十字架，他需要这样严密的保护。
　　两三天过后，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和文图特照常上课。房间里既没有多出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没有少掉明显的东西。算这只吸血鬼有眼力劲。
　　生活似乎自此就恢复了纽扣出现又消失前的平静自然，除了多出的一本书和遍地都是的十字架，除了文图特现在睡觉需要抱着巨大的十字架，化学符号、天体量力学和十四行诗依然满满占据着我们的日常。
　　直到第四天，就在我要第二次去坎福森城堡的前一天。

　　文图特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盘散发诱人香味的甜点，我就坐在他的对面垂涎欲滴。
　　“我最近对这些食物根本提不起劲。”文图特的表情懊恼，把食物转手就递给我。
　　他渐渐低下优美修长的脖颈，毛茸茸的脑袋垂至胸前，声音苦涩低沉，甚至带着哭腔：“我克制不住地想吃带血的肉，最好是刚新鲜宰杀的。”
　　我惊跳起来，甜点从盘子里洒落至地，有些甚至滚到了文图特身上。
　　文图特抬头，眼睛里果然闪着泪光：“我不该对你隐瞒。其实这种欲望回来的第一天就有了，我不想你厌恶我，我也以为没有标记一切就会慢慢好起来。”
　　他的表情太痛苦，我只好走到他身边：“是我现在想到的那个糟糕结果吗？关于吸血鬼繁衍的？”
　　文图特摇头，让我觉得他想把自己的头甩下来：“不，我不知道。”
　　我把文图特的衣服全脱掉，这是他第二次□□，我的心境却再没几天前的轻松。依然是什么印记都没有，光洁白皙，就如初降人世的圣子。
　　“我知道，我应该去找那个见鬼的哈恩帮忙。”文图特扯着我的衣角，眼睛仰视地看向我，这时他真像个眷恋父母的小孩。
　　我清楚他没说完的下一句：可是布灵布灵社团的宗旨是捉住一只活的吸血鬼。
　　如果文图特真的被异化成吸血鬼，暴露后他的前程就全毁了。如果哈恩不嫌事大，他还会告知媒体。然后我也会被区别对待，因为我是吸血鬼的舍友。
　　“还有别的异常吗？”我希望自己此刻的声音听起来是镇定流畅的，但实际上它干涩得令人作呕。
　　文图特的眼睛像一汪海洋，可我却握不住他一颗悲伤的泪滴：“我的视觉精准得可怕。我能清晰地观察到蚊子翅膀上的纹路，看到高空中飞翔的鸟的喙。听觉也灵敏异常，伦敦街上的吵嚷、轻微的对话，只要我凝神细听，就没有听不清的。嗅觉的变化更让我惊恐，我闻不见沙拉的香味，面包的麦香和牛奶的腥甜，我只能闻到各处传来的血的香气，从上层楼割破手指传来的微量，从诺顿学院摔跤女生身上传来的大量，它们统统包围着我，吸食我的精气，吸食我的克制，它们在吞并我，它们在撕咬我……”
　　文图特越说越快，像传膛子弹打进沸水里，啪一声大响，热水还溅在人身上，留下一串巨大而透明的燎泡，不规则散布在皮肤上。

　　“在隧道里你那么厌恶大蒜的味道，那时是不是已经出现异常了？”我居然还有精神想到这点，我真是佩服自己。
　　“也许是，当时我的呼吸道像被灼烧一样的疼痛。但我在没读大学前就厌恶大蒜气味，所以我并没有太在意。”文图特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十字架。
　　我拿过他手里的十字架：“十字架对你没有任何作用是吗？”
　　“任何影响都没有。你知道的，这几天我一直抱着十字架睡觉，虽然我从没睡着过。”文图特示意我看向他床上摆放的那个长约一米的棕色的巨大的木制十字架。
　　我注视文图特的脸：“可你看起来并不像三四天都没睡着过？”
　　“我也并不明白为什么。也许我睡着过，只是我没意识到。这几天，我总感觉一秒比以前一天过得还要漫长。”
　　我拨开颈边的发，把脖颈凑向文图特，试探性问道：“你会想咬吗？”
　　文图特扭过脸：“不要诱惑我。我能清晰地听见你心脏跳动的声音，血液奔涌晃动的声音。我看你的每一瞬间，都想把你据为己有。”
　　我的心脏跳得比刚才猛烈，连自己都听到了。我明知道他要表述的不是这个字面意思。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有一个整天拿着把短剑的少年，虽然住在同一层楼，可他之前对我视而不见，彼此见面连招呼都不打，最多混个脸熟。可是自从布灵布灵社团回来之后，他每次看见我的表情都像要把我活剥了似的辛辣。”文图特似乎很不习惯在说别人坏话，“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太草木皆兵看错了。”
　　是开学时和我坐同一辆马车的少年，他曾用手里的短剑冒犯过我。突然有一个想法闪进我脑海：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也不想去找他。万一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呢？”文图特看出了我的想法，突然站起来的他的身高给我带来了逼人的压迫感，他比我足足高了20公分。
　　文图特的话也非常有道理。我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能判定他的人品呢？我和文图特总不会白痴到认为只要是这个学校里的人就会给我们施以援手。
　　“要不，由我去哈恩那儿问些问题吧。”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总不能就这样任由未知的事件不明不白地发生在文图特身上。
　　文图特没有立刻回话，他走到窗边，吹荡的窗纱几乎淹没了文图特。
　　“哈恩不傻。”窗纱里传来的声音太冷漠了，伴着冬季的冷风，咆哮着扑向我。
　　我又能做什么呢？我该怎么帮你呢？文图特。

　　文图特从窗边回来，他似乎调整好了心情，那些崩溃、无措和想要倾诉的欲望全被他隐藏在了那张微笑的苦涩的面容下。
　　他现在一定像只被剥了整张皮毛血淋淋四肢颤栗勉强站立的四肢动物，他自己剥开了那层皮摊在我面前，可我什么都帮不了他。
　　在灾祸面前，人心总是柔软的。但灾祸一过，它就会被层层角质包裹着，再也戳不动。我和文图特找不到正处在受伤期的心来帮助我们，只能自己咽下这胆汁般的苦。
　　“那我们怎么办呢？文图特。”我的声音肯定也充满了胆汁的味道。
　　“你从这儿搬出去。”文图特的淋漓破碎的心也在拒绝我的靠近。
　　“嘿，你不记得你说过我们是同路人的话了吗？”我强作欢快。“那不是你的一厢情愿，我也一直想做你的同路人。”
　　文图特眼睛里盛满的悲伤比西伯利亚一年的积雪还要多：“我不可能牙齿掉光光，白发苍苍了。”
　　我们都清楚地明白，也从薄册子里阅读到：从变成吸血鬼的那一刻起，时间和美貌就永远停驻了。
　　“那就年轻活泼地做一个教授。”我快速抢断他的话，真怀疑让他再多说一句话他就要死去。
　　我的思维已经错乱，乃至说出年轻活泼的教授这样无脑的话，我简直想给自己的腹部狠狠来上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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