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

　　你迎面走来，冰雪消融。
　　你迎面走来，大地微微颤栗。——《春天》

　　十一月三日，天气转冷，学院为每位学生分发了三套粗呢大衣。
　　四周是茂盛繁密的树林，开着不知名小花的藤蔓缠绕在其枝干上。我穿着簇新的呢大衣，手里拿着一张通往坎福森城堡的手绘地图，走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上。
　　在道路的中途我就察觉到了异样，轻微晃动的灌木，身侧快速流动的风，或者是耳朵尖突然的凉意。
　　一开始我以为是野生小动物，松鼠或猴子类的。可是都不是，那种被盯视的针尖的异样感！
　　我的心鼓噪起来，开始大力地击打，脑子却异乎寻常的平静，像泡在一盆冰水里。
　　皮鞋踩在枯枝上，咔嚓咔嚓，传到树林的空旷里。我多么希望它不发出一丝声响，明明已经克制着脚施予地面的重量。
　　脊背串上一阵寒意，我仿佛感受到某种呼吸的存在，就在我的毛孔上，我停下了脚步。
　　如果现在开始快速奔跑，有没有可能在五分钟之内跑出这片树林？坎福森城堡的大门就在那里敞开！
　　我听到血液在筋脉中涌动的声音，咕噜咕噜，像烧热的熔岩冒着泡。我走不了了，脚就像粘在了地面上，根本迈不出下一步。
　　根本搞不清楚跟在我身后的是什么，恐惧令我浑身瘫软无力，也许再过一分钟我就会滑倒在地。想起去年雨季，一只刚出生一个月的羔羊鼓胀地泡在一滩水洼里，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它圆鼓鼓的肚皮上。我会像那只可怜的羊羔一样吗？

　　一只苍白的手抚上我的右脸颊，一个金发青年出现在我面前，锁骨瘦削。
　　我瞪大双眼，鼻翼小幅度抖动。在他出现之前，小道一直空白地延伸至尽头，身后也并没有传来过脚步声，那么他是如何出现的？一根蛛丝仿佛勒上我的颈。
　　“我叫勒森布拉，老师，你迟到了。”勒森布拉先生绿色的眼珠凑近，望进我的目光深处，他吞吃了我的思维。
　　我艰难地吞咽着虚无：“你从哪儿出来的？”
　　勒森布拉和我拉开了距离，脸色有些韫怒，“你没有洗澡吗？身上一股怪味！”
　　我的脸腾得涨红，羞臊爬满了全身，“公寓间热水停了一日，所以……”。拜勒森布拉所赐，恐惧感和阴森感全都不翼而飞，然而我比刚刚更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勒森布拉矜持有度地漫步在小道上，优雅得体，“我之前在树杈上睡觉，被脚踩枯枝的声音吵醒，看到老师像断了线的木偶呆呆站在路上。”
　　我的耳朵现在也肯定红了，我都感觉到它们的灼热度了。
　　我看着勒森布拉走向坎福森瑰丽恢弘的城堡的背影，回神般的发现他走路的姿态竟和大不列颠历史上某时期流行的贵族姿态相类似。又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的树木：他刚刚是在哪棵树上睡觉的？明明没看出哪棵树的枝干粗壮到能支撑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
　　也许是密林深处的某棵树吧。我摇摇脑袋，快步追向走得已相当远的勒森布拉。

　　虽然现在是白昼，但坎福森城堡的窗帘没一处拉起来的，所以城堡内有些昏暗。不仅如此，而且空荡荡地缺乏人气。一路走来，我只看到了勒森布拉和一群叽叽喳喳的知更鸟。
　　勒森布拉坐在长条沙发上，惬意自然地打量着我。不知是否是错觉，我认为自己现在就像件被待价而沽的商品，这让我很着恼。如果不是为了那笔丰厚的酬劳，我不会接下这么偏僻角落的家教活计，现在也不会忍气吞声地被目光评判。
　　有水滴从发梢滑向面颊，勒森布拉带我进城堡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洗了个热水澡。我的头发现在还湿漉漉的，脚旁已经积了一小滩水，甚至洇湿了长毛地毯的一个边角。
　　“那位先生和我说的是，教几个比我小三四岁的孩子。”我想我抓住了他们的把柄，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真庆幸自己在这么僵硬的局面中能找出一个话题来。
　　勒森布拉耸耸肩膀，这让他看起来更有符合年纪的朝气：“哦，我是个编外人员。你要教的那群小伙子们可还没有睡醒呢。”
　　我看了下悬挂的表钟，已经是午间一点了。我皱皱眉头：“他们是身体不太舒服吗？”
　　“并不是，他们只是饿得睡着了。”勒森布拉有些漫不经心地把目光投向楼梯道，“放心吧，他们总会醒的，毕竟丰盛的午餐已经摆上餐桌了。”
　　我早上就吃了一小块面包，所以在听到勒森布拉说午餐上桌时我下意识地加大呼吸力度嗅闻，然而一无所获，“您的味觉真好，我可什么香味都没闻到。”
　　勒森布拉露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那是我的家族的特殊食物，你当然闻不出来。”
　　他的突然温和扫清了凝滞的僵硬和冷峻，柔和光线下他的鼻梁真是立体性感地要命。
　　“那希望我能有机会与你的家族共享那特殊的食物。”我真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不清楚怎么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希望勒森布拉不会觉得我太唐突。其实我也并不是那么好奇，本意也许只是想让这平和的谈话氛围继续下去。
　　“当然，只要你不排斥。”勒森布拉好像又回到了阴影里，他又成为了一个下巴微敛的雕像。

　　勒森布拉让我一个人在城堡里转悠一会儿，以便度过等待学生们自然醒过来的无聊时光。我拒绝了他的好意，我宁愿在最初呆过的客厅里一直等。
　　勒森布拉送来一些甜点作为我的午餐，味道赞得很，厚重的奶油味充斥了我的味蕾。胃部被填充过量后，脑袋就会显而易见地发昏，我居然询问起了坎福森城堡的情况。
　　勒森布拉的声线像真丝一样，一根根一圈圈地缠上我的心脏。
　　“坎福森城堡三个月前还是沉睡着的，我的归来令它苏醒。我的兄弟姐妹们听闻我的归讯，也正在从四面八方汇拢来坎福森，我的仆人们也在快马加鞭赶来的途中……
　　我的弟妹们进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也许会不适应，所以我托人去请了家教来，这也是你能够来这儿的原因。要知道，坎福森几乎不对外开放。你是个幸运儿……
　　虽然你现在看到的只有我，和稍后要见到的几个孩子。但不久之后，坎福森将会再次热闹欢腾起来，会重现它曾经的光辉荣耀……”
　　我不想诋毁勒森布拉，但他说话的口气简直像活了一个世纪的豁嘴老头，可他看起来只比我大四五岁，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
　　“老天，你说话可真有点像旧世纪的某地领主。”我又一次没管住自己的嘴。
　　勒森布拉露出了他的第二个笑容，“不得不承认，我很喜欢你的敏锐。也许家教的这笔费用花得比我想象得还要值得。”
　　我的脸色有点僵，“你承认自己是旧世纪领主？”这样类似讥讽对方迂腐、老掉牙和无脑的代名词居然没惹他发怒，我要是对文图特来这么一句，我就要一个星期都住不进公寓合间了。
　　“我只是还没有扭转过来状态，希望你不要介意暂时性地和一个旧世纪领主对话。”勒森布拉张合的嘴间突出的单词，组合起来居然没有丝毫怒气，只有调侃。
　　我猜勒森布拉也许也是刚从外地回来，如果之后他了解了这个代名词的本地区含义就会把我打得满地找牙。最好祈祷他是个绅士风度极佳的宽容大度的优秀青年。

　　勒森布拉在拉动琴弦，他挺拔的姿态在昏暗中像把闪光的利箭。
　　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虽然和树林里的相异，但那种粘附在我身上的视线的胶粘感却是一样的！我甚至想要再去洗一遍澡。
　　乐曲一下子升到钢丝一样高度的曲调上，勒森布拉沉进他的音乐里，绿色眼珠被隐藏在了眼脸之后，身体小幅度地摇摆。
　　视线太明显了，而且数量显然在增多，它们在楼梯方向的阴暗中窥探着我。
　　不要转头，不要转。心底在极力呐喊，我的脖颈却违背了理性的意愿。
　　“啊。”我尖叫出声，小提琴声戛然而止，勒森布拉睁开双眼疑问地望向我。
　　手指颤抖着指向楼梯处的黑暗，想要呼喊着告诉勒森布拉“有几双深红色的眼睛，就在那儿，像饿了很久很久的狼一样”。声音堵在我的喉咙里，我不该说！这儿是勒森布拉熟悉的生活之地，有些什么样的东西他肯定一清二楚。
　　我强压下心头的凉意，嗫嚅着解释道：“只是看见了一只有点儿大的蝙蝠。”
　　勒森布拉看向我，他的眼神明明白白：“亲爱的，你在说谎，当着我的面。”
　　我迅速避开勒森布拉仿若洞察一切的视线。游离的余光扫向了那个大楼梯，我这次没有惊叫，我已经叫不出来了。
　　一片静默里，两位少年一位少女正站在楼梯口，细小的风鼓吹起了他们睡衣的边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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