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

　　跟对待陆游衣不同，方羽从来不避讳让她知道负面｜信息。她不介意自己的大女儿，在这么早的年纪接触到会让她过早失去简单无忧的青春的东西，不介意她会不会被这些事情影响，不介意她会因此变得早熟或不开心。她似乎认定陆游原不需要保护一样，毫不怜惜把一切直白地摊开在她面前，就算是黑暗的阴影。

　　好在陆游原天生大脑缺根筋，在最敏感，最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春期时，也从来没有费心去思考过这些。她会因为方羽的忽视和区别对待感到难过，但难过之后还是该怎么样怎么样，丝毫不影响她。

　　吴开放下茶杯，对着她们向来柔和的目光格外的凌厉了起来。
　　“夫人，战争要来了。”

　　八月的天空像小孩子阴晴不定的心情，前一刻晴的仿佛永远看不到阴霾，下一秒乌压压的黑云就遮天蔽日涌了上来。太阳在他说话间藏进了乌云里，书房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方羽背对着落地窗坐在书桌前，表情模糊不清，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团影子。

　　“但关于战争，您暂时用不着担心，我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感染者］”他看起来忧心忡忡，不过三十出头，眉间就留下了长期皱眉而抚不平的褶皱。

　　陆游原觉得心脏被猛捶了一下，当吴开说出感染者三个字的时候。她莫名心悸，没等方羽说话，就毛毛躁躁地问：“什么是感染者？”

　　吴开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陆游原小时候一直很好奇，曾偷偷打开过，也误打误撞发现了公文包的秘密：那里面有两层，打开一看就像普通的一个公文包，装了一些文件，钱包。但下面，装了满满一层枪械，匕首，甚至还有小型弹药。

　　她也完全不怕，伸出肉嘟嘟的手就去拿拿枪。也不知道是该说她天性凶残还是运气太好，她打开了保险栓，把走进来的吴开吓得飞奔过来一把从她手里夺走。
　　后来证明是虚惊一场，枪没上膛。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装订在一起文件，合包的时候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陆游原一眼，眉心舒展笑了一下。后者可能跟他想到了同一件事，心照不宣地挑了挑眉。

　　他抽出来几张照片，摆在了方羽面前。陆游原凑过去看，眉毛拧在了一起。
　　那是四张人体脊背的近照，每个脊背正中都是一个方框，不同的是方框的颜色。
　　黑色，绿色，蓝色，白色。

　　“陆将军大概没有告诉过夫人，当年他在您有身孕时离开，其实有太多迫不得已。与大丽国交接的边境小镇突然冒出来了十多个这样的感染者，眼白全是黑的。哨所站岗的十几个人全被抹了脖子，有一个兄弟拼死把信息传到了边防部队指挥中心，因为一位基因生物学家正巧去那个小镇，那几个感染者就是冲着他去的。”

　　“那位学者很重要，边防部队的长官当机立断派人护送他回内陆，但半路被劫了下来。消息传到了陆将军那里，因为事关紧要，碍于一些政治原因，他也不好调动军队，带了一队私人警卫去拦截。但任务失败了，那些黑眼睛感染者不怕死也不怕疼，被炸成两半还能拖着肠子射击，最后眼看无力抵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跟学者同归于尽了。”

　　“这些感染者是人为制造出来的，被北向国。而且那位基因生物学家，也是我国一位极重要的研究人员。”

　　他说到这里，微妙的停顿了一下，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陆游原听得稀里糊涂，直愣愣的大脑跟着这些弯弯绕绕走了一圈，险些跟不上，好在吴开停了一下。

　　感染者是人制造出来的，大概类似一种生化兵器。而他一直在强调那位基因生物学家很重要，说明不止C国，本国也在研究这个项目。而这个学者被那几名黑眼睛感染者杀了——陆游原不太懂科技人员在一个项目中所占的分量有多重要，但能让陆邦彦亲自出面，大概是举足轻重吧。也许会直接影响项目的进度。

　　“最近有消息传来，这些感染者已经渗入到国内，被他们接触过的人，会被同化。这是目前我们所掌握的一些情报——”他指着摊开的几张照片说，“这些脊椎上的方形印记是被感染的标记，每个颜色代表不同等级，黑色就是我所说的黑眼睛感染者，大脑已经完全被破坏，只能听从白色和红色的命令行动。而红色，他们的血液与外表与常人无异，力量也是难以估量的，我们至今没有见到过。”

　　“我此次前来，也是因为接到消息——感染者混进了这个城镇。请夫人尽量避免夜间出门，也请不要介意陆将军安排人手在附近保护。”

　　方羽一言不发地听着。她已经年过四十，一头黑色短发，衬着肤色越发的白，常年从事教育行业让她有些不苟言笑的庄重感。在陆游原印象里，她好像从来没对自己笑过。像沙漠中雨水一样吝啬的笑脸只会短暂出现在陆游衣撒娇的时候。她从来不敢，也不会像陆游衣那样撒娇，因此也鲜少得到过她吝啬的笑脸。

　　然而此刻，在听完了这一系列不容乐观的消息后，她笑了一下。
　　她伸手把那四张照片摞在一起，在书桌上磕了两下对齐纸张，然后把被整理工整的照片还给了吴开。

　　“有劳你前来通知了，如果方便，还请转告陆将军...”她说到这里，一改往常说话直视别人眼睛的礼貌，转了一下椅子，目光望向了落地窗外浓重的乌云，“还请转告邦彦，让他多保重身体。”

　　陆游原看见她总是笔直的脊背罕见的在有其他人在场时弯了下去，没由来的鼻子一酸，匆忙对吴开打了声招呼，转身离开了书房。

　　“唔！你们在里面谈什么呢？”见她出来，陆游衣嘴里叼着一块雪糕，含糊不清地问。

　　陆游衣总是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样子，在此刻不知道戳痛了她哪里。她脱下来身上陆游衣的外套，甩手扔在了沙发背上，面无表情道：“想知道自己去问妈。”

　　被无故迁怒的陆游衣睁圆了猫眼，又不敢在她生气的时候撒泼，憋成了一只气鼓鼓的青蛙。她圆溜溜的眼睛在书房与楼梯转了一圈，还是选择了上楼。

　　在臭脾气的方羽和陆游原压榨下长大，眼力劲她多少还是有点的。方羽让她出来之前的神色很严肃，吴开提前那么久来也很反常。还有陆游原，她虽然把方羽不苟言笑的模样学了十有八｜九，但在陆游衣心里其实还是一个温柔又傻的姐姐——因为她老是觉得同为双胞胎，陆游衣身体却体弱多病，长到现在没断过药是因为她在子宫里抢了太多养分。加上方羽一直对她‘姐姐’这一身份的强调，让她对陆游衣更多了一份责任。

　　因为这份愧疚和责任，陆游原真正对她生气的时候一只手就能算过来。她摸摸鼻子，再大大咧咧也感觉到了一些风雨欲来的不安。

　　陆游衣敲了敲陆游原的门，听见浴室有哗哗的水声传来，于是直接推门进去了。
　　她把冰镇果汁放在陆游原书桌上，对着她满桌散落的机械研究图，颜色沉闷，线条硬朗的卧室叹了口气。她明明可以舒舒服服的享受，却非要活得跟苦行僧一样：睡木板床，卧室连个沙发也没有，座椅也是硬邦邦的木头椅。最舒适用来放松的卧室，却没有一丝柔软让人放松的气息。

　　书桌上还放着黑漆漆冷冰冰的哑铃，陆游衣伸手提了一下，被那重量坠的一个踉跄，觉得一个起码有三十斤重。

　　哪有人在书桌上放哑铃的...她腹诽道，同时不禁脑补出了陆游原学习到瓶颈期时，皱着眉拎起手边哑铃就来两下的场面，忍不住笑了起来。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下来，陆游衣把她桌上的东西摆好，端端正正坐在了硬邦邦的木头椅上，等她出来后送上妹妹贴心的温暖。
　　然而浴室没有再传来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双胞胎之间真的存在一种心灵感应，陆游衣破天荒没有吵闹起来，一反常态安静地坐着，木头椅背硌的她脊背有点疼。
　　然后她听到了压抑的抽泣声，极压抑的，实在忍不住才透露出的一点声响，听着就让人揪心。

　　陆游衣很熟悉这样的哭声。
　　她小时候因为经常生病打针，动辄就要住院。别的小伙伴放假在玩乐，而她只能躺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苍白病房里打吊瓶。方羽又不能总陪着她，她也不愿意总在保姆面前流泪，常常一个人躲进洗手间，咬着手背大哭。
　　但陆游原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她从不跟方羽多要，却甘愿花光自己的零花钱给她买她最想要的东西。不管是最新的芭比，好看的裙子，只要是她想要的，陆游原总能送到她面前让她开心。

　　她逐渐被陆游原惯出来一个毛病，每次生病都需要被满足一个最近的愿望才行。久而久之，生病对她来说更像一种得到想要之物的手段，那些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机械，苦的难以下咽的药片，冰冷刺骨的针头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起来。

　　她听着陆游原压抑的哭声——她也同样躲在洗手间哭泣，咬着手背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可是陆游衣明白，不像自己一样，陆游原是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所以她没办法蹦出去给她一个拥抱，没办法把她想要的东西送到她面前让她开心，没办法为她做任何事情。
　　只能听着她哭泣，然后走出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夏季太过炎热，室内热水澡的水蒸气也不会把镜子模糊。
　　所以陆游原能清楚地看到后背的脊椎——那里赫然一块红色方形。

　　除了颜色，跟吴开拿来的那几张照片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她被感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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