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

　　雾气弥漫的夏季深夜，路上空无一人，蓬乌市街道上的路灯疲惫地忽明忽闪，仿佛马上要体力不支坠入梦境。

　　剥落绿漆皮的公交站檐下，站着一个白上衣黑短裤的女孩儿。在雾蒙蒙夜色中，暴露在空气中的两条长腿白地晃眼。她看起来很困了，浓密的睫毛半搭着，昏黄忽闪的灯光让她落在脸上的睫毛阴影忽长忽短，像蝴蝶翅膀一样颤抖。

　　她又看了一眼几乎熟记于心的站牌时间，索性把额头贴在了沾着水汽的站牌上，好驱走一些迷困意。

　　她在等一辆巴士，203路巴士。在这个雾气弥漫，夜色浓重的夜晚。

　　我为什么大晚上不睡觉来等巴士？
　　这一个念头像一束强光照在极困的眼睛上，让她忽然清醒了一下，而后被寂静大路上传来的一阵轰鸣发动机声音打断了。

　　走夜路的巴士开着极亮的大灯驶来，她被刺的睁不开眼，招手示意停车。

　　头顶忽闪的路灯终于罢工，她猝不及防陷入了一片黑暗里。随之而来的，还有无限的、让人不安的死寂。

　　车停了吗？她突然陷入黑暗的眼睛看不清东西，茫然地睁着。
　　可她没听到任何声音，无论是车辆停住时引擎微弱的呼吸声，或是车门开启的声音。

　　在几秒阴郁的黑暗后，路灯重回了工作岗位，在她头上亮了起来，从黑暗的地盘上夺下了一小块圆。她站在光亮的圆圈里，虽然身处灯光下就很难看清黑暗中有什么。但也足够让她看清，眼前并没有什么巴士，只有越来越浓重的雾气，无孔不入钻近她的皮肤。湿漉漉的水汽让她汗毛倒立。

　　她觉得越来越困，越来越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梦境之中。

　　“游原？”一道声音从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汽车引擎低弱的轰鸣打破了死寂。

　　陆游原下意识朝着声音来源走过去，她没猜出声音的主人是谁，只觉得那道声音很熟悉，而且莫名的，让她觉得安心，可以依赖。

　　有人来接我回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只是潜意识这么认为。
　　是谁？她努力抬起酸涩的眼皮去看倚在车上等她过去的人，然而眼睛却好像被胶水固定住了似的，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抬起来。

　　车门打开的声音在寂静夜色里很清脆的一声，她模糊目光中看到敞开的车门，以及黑漆漆的内部，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仿佛踩在棉花上，径直飘了过去。

　　我在梦中。
　　她的大脑不能对这一切作出解释，结合以往的经历与经验，简单粗暴下了一个结论。

　　像她无数次做着很真实，宛如这才是她现实生活的梦时，她会突然醒悟，猛的脱离，仿佛在透过屏幕看她刚才在经历的一切。才恍然回神，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境。然后她就可以毫无顾忌，没有恐惧的看着自己在梦中经历一切，然后等着苏醒。

　　但就算大脑默认这是梦境，身体上的直觉却让她心悸感到害怕。她像思想与行动脱离了一样，大脑控制着往前走，身体却叫嚣着逃离。

　　她走近了车，一双手落在了她后颈上——像捏住猫的后颈一样。

　　蛇被人拿捏住七寸，狼咬住喉咙，老虎被翻开肚皮，狮子被人侵入领地是什么感觉？
　　陆游原眼前闪过无数幻觉，寒意、恐惧，无数负面情绪从被手触碰的后颈释放出来，沿着四肢百骸，沿着血管神经，像一股洪水冲向了大脑。

　　洪水，她感到窒息，耳边汽车引擎低声音又没有了。
　　她觉得自己身处在阳光照不到的深海，窒息，失重，恐惧。只有那双手可以被她清晰的感觉到，只有那双手才能把她拉出深海——大脑这么告诉她。

　　但陆游原像野兽，她的身体快于大脑，对危险的惊觉也强于大脑——她要挣脱那只手。深海恐怖般的压强掰断了她踢出去的右脚。她没感觉到疼，一切都没有声音。

　　然后她忽然听到了声音，惊愕地发现自己正在奔跑，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声异常刺耳。
　　右脚钻心的疼痛和浑身湿透的状态，让她觉得自己是刚爬上岸，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的美人鱼。

　　无边的黑暗被地平线的一抹光亮扯开了一道口子，迷蒙昏沉的大脑也逐渐清醒过来。她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小巷中早起做餐的小店亮起的灯光以及冒出的烟火气息，让她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

　　陆游原不住喘息着，扶着墙慢慢往前走——害怕停下来。

　　她被汗水浸透，白色上衣紧贴在身上，头发凌乱地披在背后。她用恢复正常的感官仔细扫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的右脚脱臼，双臂受伤，嘴唇也在流血。

　　她看不到自己的后背，脊椎正中有一个正方形的红色印记，方方正正，精准居中，宛如贴在物品上的标记。

　　我为什么要去等巴士？陆游原一边忍着疼往前走，一边在脑海中思考。

　　可记忆像醒来后就被清零的梦境那样，任由她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
　　她抬起头望了一眼天际，大地与天空交接的地方一片血色。朝阳在血色中冒出了头，雾气迷蒙的黑暗城镇换了一幅面貌，在这片朝气蓬勃的晨辉中苏醒了。

　　院子里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越野车，她愣了一下，没想吴开来这么早。
　　方羽和陆邦彦在她和妹妹陆游衣出生之前就分居了，这个分居不止简单的两人分房睡，他们干脆分居两地，各过各的生活了。陆邦彦只在每年春节回家一次，每月月底会让他的得力助手吴开来探望一次。

　　距上次吴开来还不到半个月，陆游原直觉嗅到了一点什么，一种风雨欲来前的潮湿覆盖了她。八月深夏里，她莫名打了个冷颤。

　　他们像往常一样在书房谈话。但陆游衣破天荒没有在里面闹腾，她可怜巴巴地坐在大厅，瘪着嘴喝果汁。
　　“姐..”看到她进来，那张与她一摸一样的脸上咧开一个没心没肺的笑脸，然后撒娇道，“妈都不让我进去。”

　　“是吴叔吗？”她扒拉开陆游衣抓住她衣角的手，忽略陆游衣吵闹地大呼小叫：“姐！你被人打啦？”
　　她站不稳后退了一步——虽然她自己接回去了脱臼的脚踝，但还是在隐隐作痛。

　　陆游衣像条章鱼一样，两只胳膊又环住了她的腰，毛绒绒的脑袋凑到她胳膊上的淤青，以及肿起来的脚踝上仔细地打量。然后她用手在陆游原嘴唇上抹了一下，擦掉了她唇上没擦干净的血迹。
　　“姐..”陆游衣抬起深黑色的猫眼，睫毛飞快扑扇了两下，被眼眶里的水汽沾湿了。
　　“你不会被人强、暴了吧？”

　　陆游原看着挂在她身上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双胞胎妹妹，深刻怀疑在方羽肚子里时是不是她太强壮，把这个柔弱的妹妹一脚踢傻了，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无力。

　　她从小跟吴开帮她找的武术老师习武长大，又坚持每天健身跑步，因此抱起不到一百斤的陆游衣，随随便便把她扔在沙发上简直小菜一碟。

　　陆游衣一头栽进沙发里，炸了毛似的从柔软抱枕中拔出脑袋，气呼呼抄起手边的抱枕朝陆游原砸了过去。然而就像打在弹簧上，又被后者毫不留情扔了回来砸在了她脸上。她呈死尸状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凉凉地说：“这位壮士，你会嫁不出去的。”

　　陆游原懒得理她，对力量的渴求好像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和欲望，她不介意什么是大众认为的女生专属或是男生专属。她可以玩芭比，也可以拆手｜枪。可以穿裙子跳芭蕾，也可以穿背心打拳击。

　　她拿起陆游衣搭在沙发上的外套穿上，遮住手臂上显眼的伤痕，随意抹了一把嘴唇上的血，敲了敲书房门，走了进去。

　　“吴叔。”她对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打招呼，后者正端着茶杯凝神思考些什么，见她进来抬头笑了笑。他看起来很年轻，但其实已经三十出头了。留着部队特产的板寸，更突出了本身英俊深刻的五官。

　　吴开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脚上的红肿，问：“脚怎么弄得？”

　　“健身的时候扭的。”她随意扯了个谎，看到书桌后的方羽闻言看了过来，没什么情绪地在她肿起来的脚踝上扫了一眼，又吝啬地把目光收了回去。
　　反正方羽也不会在意。

　　吴开知道她在说谎，但也顾不上计较这些了。他看了一眼方羽，示意她让陆游原出去，好让他们继续交谈。后者又把目光落在她的大女儿身上，扫过她受伤的嘴唇、潮湿的头发、红肿的脚踝，最后落在她那双与陆游衣如出一辙，却又截然相反的眼睛上。
　　瞳色漆黑，睫毛浓密，眼尾上挑。猫科动物似的眼睛。

　　她收回目光对吴开点头示意，让他不用介意陆游原在这里，继续往下说。

　　吴开皱着眉毛，欲言又止，最后在方羽毫无波动的目光里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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