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

　　她戴着宽檐遮阳帽，墨镜遮住半张脸出门了。好在布拉夏季的海边，这副模样也不违和。

　　在她按照约定时间之前到达咖啡馆后，发现行周已经在等着她了。他似乎从来不会让人等他，永远都是耐心等待的那一个。

　　他们坐在靠窗的包厢里，能轻而易举看到窗外湛蓝的天，以及澄澈的海。

　　“吴开在哪？”她开口就先询问困扰她这么些天的问题。

　　“他暂时很安全，被关押在程非手下。”

　　陆游原总算松了一口气，鼻子一酸差点没丢人的哭出来。

　　还好，还有机会救他出来。

　　仿佛看透了她在想什么一样，行周说：“游原，离开这里吧。”

　　陆游原看着他：“没有救出人之前我不会走的。”

　　没等行周说话，她先发制人问道：“你欠我很多解释，当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事后你不联系我，反而让人来监视我？”

　　“我切断电源赶去支援他时已经太晚了，感染者中途醒来，吴开带着他根本躲不过搜捕。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被抓住了。我只能原路返回，寻找机会救他。好在程非还念及了一点情分，从雷维手中要回了他，暂时关押，等待处理。作为邀请你去拍卖会的人，我已经失去了大半程非的信任，不敢冒险再跟你接触，否则连救出吴开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解释的有理有据，陆游原挑不出什么毛病。

　　“回去吧，游原。”他继续说道，“我去牢房见吴开的时候，他亲口要求我劝告你。”

　　陆游原摇头，固执的就像吴开一直形容她的四季豆。

　　“游原，你是陆将军的长女，你还有太多事要去完成，别停在这里。战争马上就会来了，只凭你的力量不可能救出吴开，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也没有意义。如果程非顺藤摸瓜知道了你的身份，后果更不堪设想。”

　　行周说的这些陆游原都明白，可明白归明白，她怎么能抛下吴开，抛下这个比她生父还要尽职的男人逃走。

　　“他已经是颗弃子了，”行周叹了口气，还是把残酷的真相撕开了给她看，“如果这个任务真的那么重要，怎么可能只让他一个人也要完成。我是因为认出了你，机缘巧合才能帮助你们。就算他能回去，也不可能再回到他热爱的岗位上。”

　　“游原，回去吧。”
　　他是第三次重复了，语气一次比一次轻。

　　别人说话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不要有其他漫不经心的小动作——她小时候目无尊长，对长辈问话爱答不理。为了教育她，方羽用她对长辈的态度连续一周这样对她，在她终于受不了怒气冲冲摔盘子后，方羽才终于给她了回应。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老生常谈的道理。
　　可自己不亲身体会，永远也凭空想象不出来被忽视人的尴尬和难过。

　　但陆游原实在太累了，是那种为你遮风挡雨的庇护突然被抽走，然后你才发现落在他肩上的压力有多重的累。她听着行周耐心的举出一堆道理劝她，目光望着被自己无意识搅动的咖啡走神，在行周话音止住后，终于又抬起眼睛看向了他。
　　“至少让我再见他一面吧，让他亲口告诉我我该走了。”

　　她看着行周听到要求后微睁大的眼睛，感觉自己像个任性又不懂事的孩子。
　　这种情况下，行周自己的处境已经很不妙了。而他本来可以选择不帮他们的。她听吴开说过潜伏在布拉的［自己人］几乎要把自己的一生搭在这个卧底身份上，花很久来取得核心人物的信任，每一个人的价值都是不可损失的宝贵。而她逼着行周向他们承认了卧底的身份，让他承受的巨大的代价来帮他们，帮他们弥补吴开的过失——敌人有多强大狡猾对吴开来说并不能算借口，因为他是领了任务的士兵，完成是他的责任，而完不成，是他的失职。

　　她不应该再要求更多了，她明白这个道理，可她还是在向行周索取帮助。

　　“可以吗？”她追问道。

　　“游原。”

　　行周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无可奈何、即将后退的前兆。陆游原对这种前兆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几乎在每一场你退或者我进的争议里，妥协的人总是对方，除了方羽。

　　“不见他一面，我绝对不会走的。”
　　试探，逼近，增加压力。“我不会走造成的后果”这一筹码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在她心里，行周没有吴开重要。她所能感到的愧疚和自我厌恶，也远不及想要救出吴开的决心。

　　行周看着对面距他不过一臂长的女孩儿，她不是会忽略别人的立场和感受，自顾自任性提出要求的人。可为了吴开，她愿意冒着牺牲他的危险——明知道他的处境，仍然毫不在乎，毫不后悔的提出要求。她信任行周，也信任自己对行周是重要的。

　　他喝了一口加了冰没有糖的咖啡，掩住了眼睛里浓稠到化不开的情绪。

　　“好。”他妥协道。

　　陆游原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利落就答应了，她做好了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的准备，却都忽然无处可使了，因此显得有些愕然。再一次达成自己目的的欣喜过后，愧疚感随之而来，她没勇气去看行周的眼睛，目光只在他整洁的衬衫领口以及冷粉珍珠色领扣上。
　　明知道无济于事，但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她还是道了歉：“对不起。”

　　她听到行周的笑声，低低的磁性，有些沙哑，听的人耳朵痒痒的。紧接着，一双手伸了过来，手心若有若无碰到她的脸颊，她一抬头，望进了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里面。

　　“不怕我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吗？”他伸过来的手为她把落在脸侧的短发撩到了耳后，没有立即收回去，顺着她的耳廓摸到了下颌。

　　那双摸过冰咖啡的手有些凉，停在她颈侧，让她浑身轻颤了一下。
　　她看起来像是从没想过行周也许会提什么要求，眼睛迷茫的像被人踢了一脚的小狗。

　　难得见她这么乖，行周控制不住自己想变本加厉欺负她的念头。
　　“你难道从来没想过，我为什么要帮你们么？”他的手指停在陆游原嘴唇上方，只是虚放上去，并没有接触到。

　　陆游原想说话，但嘴唇前面立着一根距离不过毫米的手指，她怕一开口就碰到行周，于是紧紧闭了嘴。行周之前的一举一动得体又体贴，像个从不会逾矩的绅士，跟雷加比起来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所以即使他是一个有威胁力的成年男性，陆游原也从没感到不适应过。可现在他忽然越过了那条线，探进了陆游原的私人领地若有若无地撩拨她，让她感觉一种被背叛被欺骗了的恼怒，但愧疚感又争先恐后涌上来，两种情绪杂糅，最后还是愧疚感略胜一筹。

　　她看着行周，他眼睛里的琥珀色像凝固了的蜂蜜，让人感觉目光都被粘住，纠缠不清。

　　出于对行周的愧疚，以及他答应帮她见一面吴开的感激。陆游原觉得，如果当时行周真的对她提了什么要求，不论是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最后那双虚搭在她嘴唇前的手收了回去，他没有提任何要求。

　　“你、”陆游原琢磨不透眼前这个人。

　　可行周又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回到了之前礼貌又不逾矩的状态。

　　“游原，我希望你能尽早跟那位被你救出来的朋友分开。”他没有对刚才突兀又暧昧的动作做任何解释，直接转到了另外一个话题。

　　陆游原有种被愚弄的挫败感，她憋着一口气，语气不善地问：“为什么？”

　　“雷维的人也在找她，你们在一起，目标太大了。”行周解释道，“我会尽早让你能安全的跟吴开见一面，你要答应我，见过他之后就离开。”

　　陆游原点头，答应道：“好。”

　　吴开的事情至少有了点眉目，让她阴霾的心情稍好了一点，回旅馆的路上她路过超市，想起来出门之前千水嘟囔着零食快吃完了，于是走进去又买了一堆。

　　在柜台结账的时候，头顶的视频播报的声音又些尖锐，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显示屏上正好播放到记者在采访目击证人的画面，为了保护目击证人，出境的部位都被打了码，连男女都分不清。
　　“..我写完东西眼睛累的不行，打开窗帘想望外眺望放松一下，就看到小巷里发生了这种惨剧..”目击证人的声音也被处理过，听起来有些不舒服。

　　“能再为我们描述一下罪犯的样子吗？这样各位群众也好提高警惕。”记者问道。

　　“我当时没带眼镜，自己有点近视看不太清。但是看身材像个女生，非常瘦，外套很大，看起来十分不合身。除此之外我真的看不清了，对不起..”
　　目击证人听上去在很努力的回想描述犯人的模样，想尽力为观众提供一个清楚好辨认的形象，让大家免遭祸端。

　　记者表示理解，再三对目击者表达了感谢后，镜头又切换到了主播间。

　　“在居民区明目张胆做出如此穷凶极恶的事件，仅从两个被害人——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身上抢走了不到一千元。这种歹徒绝对不会被布拉的法律所容忍！各位观众如果发现了什么线索，即使是最微小的，微不足道的，也请踊跃拨打热线向我们提供消息....”

　　她看的有些走神，收银员礼貌喊了她两声之后，终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这位小姐！”

　　陆游原一回神。

　　“总共是三百二十九，您是现金支付还是刷卡？”收银员重复了第二遍。

　　“抱歉，现金。”她打开钱包，然后陷入了一个毕生未有过的尴尬境地。

　　她的钱不够。

　　后面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收银员脸色也不太好，但碍于“顾客是上帝”的理念强忍着。

　　陆游原从来没缺过钱，就算离开家里后跟着吴开再怎么颠簸流离，也没为钱和日常生活上操过心，全是吴开一手包办。

　　她对着瘪瘪的钱包，耳边是嘈杂的人间烟火声，视线忽然一模糊。
　　吴开在的时候她并没觉得他的存在是必要的，正值青春的逆反心让她觉得自己离开家人的庇护后，肯定会更加如鱼得水。可真正失去了之后，从这种不起眼的小事上，她才发现自己错的一塌糊涂。

　　她不是因为没钱买不了东西而难过，也不是为需要担心钱的窘迫处境而难过。只是忽然觉得，也许就像千水所说的那样，她就是个被家人宠坏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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