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

　　地中海气候的布拉夏季很少下雨，但这两天乌云纷纷从北面聚集，沿着海平面乌压压的笼罩了布拉。大雨连着下了两天，平静的浪花一改平时的温柔，张牙舞爪扑向了岸边。

　　陆游原打着伞，踩着光滑的石头往山顶上走。也不知道对方按的什么心，大雨天非要在山顶上见面。

　　越往上风就越大，她有力气拿住伞，但实在怕自己的体重压不住后大风下被迫“跳伞”，于是收了伞，淋着雨往上走。

　　山顶上的小亭子已经近在眼前，她看到行舟坐在石桌边，不管背后电闪雷鸣乌云密集的海面，入神地翻看着手里的一本书。察觉到有人来，他抬头看了过来。

　　陆游原快步跳进亭子下，短发半湿贴着脸垂在脖颈上，活像海里爬出来的水妖。

　　“抱歉约你在这里见面。”行周放上书签合上书，递给她一块白毛巾，“但有些事想告诉你。”

　　陆游原接过来简单擦了两下，没想到他这么细心还准备了毛巾：“什么事？”

　　“你先说吧。”他遵守女士优先的优良传统。

　　陆游原也不客气，直接开门见山道：“明天的拍卖会你有女伴了么？”

　　如果你有求于人，而自己又没有底牌筹码的情况下，多少态度要委婉，姿态要放低一些。
　　但陆游原还充满着少年人的心高气盛，对成年人职场化或官腔的说话行为方式多少觉得有点羞耻。她本身性格又要强自负，越是没底气的情况下就越想装出一副强硬做派。如果换一个人，她这样根本就是弄巧成拙。

　　吴开实在高估了她处事的能力，尤其在这种周围都是豺狼猛虎的情况下，让陆游原跟人打交道探秘密还太勉强。

　　但好在这次她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她遇到的人是行周。

　　“马上就有了。”行周笑着说。

　　陆游原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啊？”

　　行周看着面前坐着的女孩儿，她的模样比记忆中成熟了很多，但还是他曾在脑海里侧写过无数次的样子——看起来成熟稳重，让人信服的可靠。但有时候，却又出乎意料直眉楞眼地犯傻。

　　陆游原在行周满是笑意的眼神下红了耳朵，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在调戏我？

　　好在行周没有紧追不放，他神色严肃了一些，目光往海岸边的港口望去。从这里能清楚的看到港口，前两天还停泊在那里的航母已经离开，载物货船、客运游轮重新驻入了这个港口。

　　陆游原下意识跟着他的目光看去。

　　“游原，你们应该尽快离开了。”他说，终于让陆游原揭开了一点他身上朦胧的面纱，看到了一些她想要的前兆。

　　“为什么？”陆游原不自觉坐直了身体，睁大了眼睛看着行周，像在期待什么。

　　“布拉马上就会迎来一场战争。”他也不故弄玄虚吊人胃口，直接回答。

　　“布拉有这么多人还不知情，为什么我们应该离开？”与战争相比，现在陆游原想逼他亮出身份的好奇心更胜一筹，追问道。

　　行周与她静静对视了一会儿，看起来好像对她没办法，无奈的笑了一下，终于说：“别让陆将军担心。”

　　知道她是陆邦彦女儿的人不多，能认出她来的人更少。在布拉知道她是南原陆将军女儿还帮他们的人——

　　“你..”
　　她话还没完全说出口，就在行周竖起食指的示意下停止了。

　　他肯定是自己人。
　　陆游原接连收到两个好消息，似乎已经能预见他们带着任务目标回去见到陆邦彦的场景了，不由笑了起来：“但我们现在还不能回去。”
　　她留了个心眼，没说为什么不能回去。

　　而行周却好像了然于心：“明天之后就能了。”

　　吴开没陆游原那么好糊弄，他对这种模棱两可的暗示持怀疑态度，行周甚至都没有正面承认过什么。但也不能完全否定，毕竟如果他是为程非做事，没理由在知道陆游原的身份后还表明要帮他们。

　　“布拉真的要打仗了？”陆游原追问。

　　吴开跟着程非做事，虽然接触不到核心的东西，但从一些蛛丝马迹上也嗅出了风雨欲来的危机。他没有正面回答陆游原的问题，拿出一张薄薄的四开纸在桌上摊开：“不管真假，我们都要尽快离开。”

　　陆游原上前细看，上面是室内设计草图，每个房间，通道出口一清二楚。
　　“拍卖会地点的？”她问，在得到吴开的肯定后看向了他，“吴叔，你太厉害了。”

　　这地方都算雷维销赃处理物品的一个秘密地点了，为了增强保险，他还特地请了专家重新改造这个建筑，防止“物品”逃走，或者被人偷走。如果他们想进到拍卖地点之后顺利带走任务目标，不清楚地形基本上是痴人说梦。但传闻设计图早在重装完后就被销毁了，雷维让心腹记下了整个构造，活地图比白纸黑字更保险不易外流。

　　原设计师可能保留着设计草图，但时隔那么多年了，吴开怎么能找到他，还能拿到设计图？

　　毫无保留的直白赞赏显然让吴开很受用，他笑了起来：“我知道，好好记住地图。”

　　只要确定了白血感染者是竞拍商品之一，“商品”被买家竞拍到后会在拍卖会大楼里再带一个晚上，准备齐全后，第二天才能交到买家手里。他们就有一个晚上的机会带走目标。

　　吴开其实不太希望陆游原参与到拍卖会里来，把人当成商品拍卖的地方背后所代表的肮脏和黑暗往往是颠覆性的。他怕陆游原没有能力承受这些，但他一个人又太勉强，身边只有陆游原一个能信得过的人，只能铤而走险了。

　　他看着专注看草图的陆游原，怕被当成啰嗦的老妈子，又实在不放心她，再三犹豫之后还是讨人嫌地嘟囔了一句：“拍卖会你确定能受得了？”

　　自从吴开带来目标在拍卖会后的消息后，就一直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这种地方有多黑暗毁三观，他知道陆游原一定会去，说这些的目的也不是为了阻止，而是给她提前做心理建设。但他越说越觉得陆游原肯定承受不了，祥林嫂似地絮叨，又不能一锤定音阻止陆游原去，说的再多也是空话，直把长这么大从来没听长辈絮叨过的陆游原念叨的头大。

　　陆游原一开始还能体谅他的一番关怀耐心地回答可以，让他放心。但听多了念叨她叛逆的反骨就蠢蠢欲动，吴开越是告诉她拍卖会多黑暗，她反而越好奇，越坚定要去的决心。

　　“吴叔，你还是刚才比较帅。”

　　吴开被噎了一下，从来没觉得这么心累过。带走陆游原他就要负起家长的责任，难为他一个糙汉，连媳妇还没有，就被迫做了一回“父亲”的角色。
　　老是这么念叨他自己也觉得有损他硬汉的风格——他当然可以做一个帅气又酷，孩子梦寐以求的家长放养她，信任她。但他哪能这么放心呢，对着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孩子可真难养。他看着陆游原与陆邦彦有些神似的五官，头一次腹诽起了一直尊敬的将军——他该不是怕管孩子才总不回家吧？

　　拍卖会在下午举行，大雨中场休息，阳光给乌云镶了圈金边，光线从乌云缝隙里落下。拍卖会所在的建筑看起来像个教堂，瘦长的石英色三棱体层层叠叠往上伸展，仿佛摆脱了俗世的束缚要飞向天堂一样。精致而又不显得拥挤的雕饰，恰到好处呆在它最完美的地方。建筑在金光下伫立，仿佛被镀了一层圣光，看上去无比庄严圣洁。

　　考虑到这栋建筑里正在进行的活动，又看起来无比的讽刺。

　　考虑到有些买家需要隐私，每位入场的来宾都会拿到一个黑色面具和变声器。他们仿佛也知道见不得人似的，室内装修十分沉闷，棕红色地毯和壁纸，灯光也很昏暗，通道上墙上每隔几步只放置一个亮度微弱的暖黄长明灯。

　　陆游原跟在行周身边，在走道里穿行，通道上内嵌的音响播放着音量舒适的提琴曲。前面有一位侍者带路，他一身常年不见光似的苍白皮肤，偶尔回头示意时露出僵硬的笑脸，活像带着他们走向墓地的僵尸。

　　他们一路走的下坡，直通向地下。通风口往外换气，与夏季打开的空调冷风交织在一起，阴冷潮湿的简直让人起鸡皮疙瘩。

　　陆游原下意识靠近了行周一点，大概是心里默认他是可信任的自己人，除了吴开之外，也只有行周可以让她感到放心可依赖一点了。

　　他们像幽灵一样在墓室甬道里穿行，在陆游原快失去耐心后，沉闷阴暗的通道豁然开朗，音乐声逐渐变大。

　　“祝二位愉快。”带路侍者为他们推开门，身影隐没在亮起来的光线里。

　　大门之后是等待拍卖会开始的买家，个个带着面具。还有些兴许是常客了，自带了款式模样好看的，搭配着精致的长裙或西装，看上去像得体又考究的淑女绅士。

　　陆游原忽然觉得手里的面具烫人的都要抓不住了。

　　一双手从她手里拿走了面具，她看向手的主人，后者惊艳的五官隐在了面具下，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撒满了星辰：“可以吗？”他举起手里的面具，征求陆游原的意见。

　　陆游原点点头，任由那双手把面具轻柔地戴在脸上。因为身高问题，他低着头，为她系紧带子时靠近了她耳畔。她闻到一股香味儿，不浓重，像茶香，但又比那更醇厚。因为很好闻，她忍不住顺着那双手靠近，轻轻深嗅了一下。

　　她的小动作被香味儿的主人发现了。行周笑了起来，系好带子后又退回到了礼貌的距离。

　　陆游原有一点被抓到现行的尴尬，先发制人道：“很好闻。”

　　“你也是。”行周说。

　　她看不见行周面具下的脸，带听声音就觉得他一定是笑着的。她感觉脸颊有点发热，不由庆幸自己现在是戴着面具的。

　　雷加的阴影过后她一直对有压迫感的成年男性感到不适，对公认温文尔雅的程严柯也总觉得他衣冠禽兽，相处时也总感觉不舒服。尤其当他有意无意透露出对陆游原的好感时，更让她想把自己浑身的皮扒一遍洗一洗。

　　但对行周——这个几乎高她一头，看起来瘦但绝不单薄的男人。就算他进入了陆游原的私人距离，她也没感到反感和想拉开距离的不适。

　　因为他长得好看么？陆游原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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