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

　　在他们送回程知秋一个多月后，程非开始着手为他们准备一个感谢宴。从准备到最终开始日期整整花了半个月，请柬足足发出去了几百张，宴会地点定在距海不过数百米外石柱支撑起来的希腊风格建筑里——水蓝圆顶尖顶交错，墙壁雪白。四面墙开四扇窗，看上去像无数只眼睛。

　　吴开跟陆游原一致认为这宴会主要目的不是感谢他们，虽然不清楚准确目的，但绝对跟雷家脱不了关系。他们只想带走白血感染者，并不想掺和进布拉两头目争权的浑水里，快速给自己的身份做准确定位——吃白饭的［救命恩人］。

　　程非只有三个儿子，血亲中也是侄子多，对侄女程知秋的疼爱应该也是实打实的。他先后看望感谢了吴开跟陆游原好几次，在宴会开始之前，甚至亲自带着人给两人送来了各自的礼服。

　　自从被感染之后，多数性感的衣服或者礼服基本就与陆游原告别了。她拿起那件白蓝相间的礼服看了一眼——兴许是为了跟建筑风格配套，礼服也颇具希腊女神长裙风格，又轻又薄，裙摆很长，流水一样垂坠，仅仅看着就能想象出穿上会是怎么样的飘逸。

　　可惜后背几乎毫无遮拦，仅靠几根细带交错，更别提遮挡她的印记了。

　　“能不能换个不露胸和背的？”她直截了当地问。

　　程非也不问原因，眼带笑纹一点头，第二天托人送来了一套符合她说法的礼服——黑色蕾丝半立领舒展到肩膀和胸口上，前胸后背丝毫不漏皮肤。

　　化妆师给她上完妆离开，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时，吴开敲门走了进来——他穿西装拄着黑色拐杖，看上去却也不显狼狈。

　　“收一收你陆家女儿的做派，别忘了你是我从竞技场里捡回来的野娃子。”吴开看着像特意过来提醒她的。他对程非自阐身份时说自己做过佣兵，而陆游原是他从竞技场捡来的孤儿。

　　陆游原梳头发的手一顿，从镜子里看了吴开一眼。
　　陆家女儿是什么做派？我怎么不知道？

　　吴开从她眼神里准确领会到了其意，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想了想说：“野一点。”
　　兴许是出身太正经，将军的女儿虽然看着也像个食肉的猫科动物，但总感觉像被圈养的，跟竞技场野娃子的形象有点出入。

　　陆游原也觉得自己牙有点疼。

　　她伸手撸了两下短发，好容易梳柔顺的头发又炸了毛。
　　“这样？”她看着镜子里炸毛狮子似的造型，问道。

　　吴开简直没眼看，叹了口气：“真是个祖宗。”

　　怎么感觉这句话这么耳熟？陆游原陷入了沉思。
　　哦，周云起抱着她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想到周云起，她总觉得心里留了个心结，总能感觉到他身上骨头硌人的触感，不疼，但扎了一下心脏。还有古言，她直到离开都没能再见他一面。

　　等带回白血感染者之后再给他们打个电话。她想。

　　政治家，商人之类举办的宴会对陆游原来说，无论主角是不是她都一样无聊。目的永远不是对外宣传的那样，底下涌动着无数暗流混水。

　　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苹果，百无聊赖听着程非在台上对他们道谢，对赶来赴宴的人道谢，然后就开始东扯西扯，她也不爱听，选择性地过滤了。

　　唯一引起她注意的就是久病初愈后的程知秋了——自从安全回来后她就没再露过面，大概是在戒毒，疗养，考虑到她所经历的一切，也许还要看心理医生。她跟在程非身边，穿了一袭淡金色长裙，皮肤上的伤口可能是用药消退也可能是粉底遮住了，看上去光滑洁白。脸色不管真实如何，在淡妆下白里透红，很难想象曾经有多可怕的灾难降临在她身上。

　　她跟着程非在场地里四处穿梭，强颜欢笑地打起精神交谈应酬。陆游原看着都有点心疼，开始怀疑这个舅舅其实根本不关心侄女——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还要把她的伤口撕开给众多不在乎甚至等着看笑话的人看，让她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如果真是为程知秋考虑，这么大规模的感谢宴实在是多此一举，甚至有点荒唐。

　　“宴会不像你认为的那么有趣吗？”

　　陆游原收回落在程知秋身上的目光，转头去看说话的人——后者穿着暗灰条纹西装，浅蓝色衬衫领口以及袖口得体打破了整体暗色的沉闷，领带被服帖地压进马甲里。他本身人高腿长，被西装衬得更加挺拔。

　　陆游原想起吴开给自己的定位——没见过世面的野娃子。于是拘谨地笑了一下，举棋不定地放下了手里啃了一半的苹果。

　　男人体贴地笑了笑，自我介绍道：“我是程严柯，谢谢你们救了我堂妹。”

　　她知道程非有三个儿子，但住在程宅这么久却从来没见过他们。不知道他现在在宴会上冒出来表达感谢是个什么意思？

　　“抱歉现在才向你表达谢意，我刚从外地回来，实在腾不出时间。”程严柯滴水不漏地解释道，顺便也替他的两兄弟给出了原因，“大哥和三弟也是最近才回到家，希望你不要介意。”

　　陆游原顺着程严柯示意的方向望去，看到他口中的大哥三弟正在跟吴开交谈。她哦了一声，没有什么反应。

　　程严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穿着精致礼服的女孩儿并不是什么出身高贵的小姐。据说是从哪个竞技场被捡回来的孤儿，竞技场里长大的孩子，说难听了就是一条供人娱乐的畜生。地位还不如狗，狗只用摇尾巴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主人的照料了，而他们要用命来博。

　　他意识到自己说话官腔太重，伸手松了松领带。

　　对没被驯化的野兽，他一向都很有兴趣。他目光稍微露骨地上下在陆游原身上打量了一圈，赞美道：“游原，可以这样叫你吧？这件裙子很适合你。”

　　陆游原动了动踩着高跟鞋的脚，说：“如果不配高跟鞋就更好了。”

　　他怎么还不走？谢意也表达完了，怎么看起来还是要继续说废话的样子？

　　经过雷加那件事之后，程严柯这种成年男性带来的压迫感让她总感觉不舒服，他身上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气质，让陆游原莫名觉得有些压抑。或许是他的穿着太正经了，毕竟有个成语叫衣冠禽兽。也可能是她杯弓蛇影，现在看哪个男人都不像好人。

　　“二哥。”好在程知秋出现了。

　　她看上很久没有见到程严柯了，两人拥抱了一下。

　　兄妹两人寒暄起来，陆游原松了口气，又拿起吃了一半的苹果。

　　宴会进行了近半，来宾陆续入座，程非在讲台上敲了敲杯子准备讲话，嘈杂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时，大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推门声在安静下来的大厅里格外明显，大多数来宾都把目光投向了大门，几秒尴尬的沉默过后，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陆游原狠狠咬了一口苹果，浑身肌肉都绷了起来，目光冰冷望向众人目光聚集的焦点。

　　雷维终于姗姗来迟，带着他的私生子雷加以及几个黑色西装看着像保镖模样的人，大摇大摆的走进来。他还给了点程非面子穿了正装，但衬衫扣子都没扣好，露出一大片古铜色胸膛。而雷加，他穿的不像是来参加正式宴会的，去夜店泡吧还差不多——皮质飞行夹克，牛仔裤半靴，乱七八糟的配饰挂了一脖子，半长的灰发随意在后脑扎了起来。

　　程非差点没把手里的杯子捏碎，但他仍然笑的滴水不漏，说：“大哥来迟了，可要自罚三杯。”
　　说完他对旁边站着的人一挥手，后者心领神会端上了三杯酒。

　　但雷维根本不给面子，他对端酒上前的人伸手示意拒绝，说：“中午喝多了，这会儿胃不太舒服。”

　　气氛一瞬间降到冰点。

　　雷加等了一会儿，笑着上前打圆场：“那我替父亲喝吧。”

　　“请大哥上坐。”程非面上仍然看不出什么怒色，呈给记者摄像机的面容仍然温文儒雅。

　　明天的头条铁定又会在全城引起轰动了，搞不好消息还会传到更远，传到有心者的耳朵里。
　　气氛逐渐缓和起来，众人互相敬酒恭维，看上去一片祥和。

　　雷加目光在全场扫了一圈，捕捉到了他想要的结果，迈开长腿朝她的方向走了过去。

　　陆游原下意识摸到了白餐布上的一把银刀，压在了手腕下。

　　“小可爱看上去脸色很好啊，伤口好了吗？”他一边走过来，一边顺手从端盘而过的酒侍盘上拿了一杯酒。

　　吴开远远望见雷加超陆游原走过去，也不顾及程非和雷维在场，当即拄着拐杖站起来要去阻止。

　　“年轻人的事儿就让他们自己解决，野兽总被护着，爪牙都会退化的，你说呢？”雷维切着盘里的牛排，漫不经心地开口了。

　　吴开冷笑了一下，不为所动。

　　程非用手压了一下他撑在桌边缘的手，说：“大哥说的是。”

　　吴开虽然是以救命恩人的身份跟他们坐在一起的，但说到底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当下又站在了雷维程非暗流汹涌的风口浪尖上，着实憋了一肚子火。
　　但他只要还想继续在布拉待下去寻找白血感染者，这两边，他不能都得罪。他僵着身体站了一会儿，识时务地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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