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

　　她在颠簸和让人下沉的疼痛中醒来。

　　橄榄绿的顶布映入视线，她动了动脖子，看到了探头上前打量她的士兵。

　　“你感觉怎么样？”他长得很年轻，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圆眼睛小鼻子，看上去很是温和无害。

　　她腹部稍微用了一下力，疼地哼了一声。

　　“药效过得这么快？”圆眼睛小哥嘟囔了一句。

　　她认得这两个人的脸，从望远镜里监视敌人时瞥见过。吴开想到了会有支持不杀他们的人在，但没想到还会有人来帮他们。
　　“你们是程非的人么？”她还是想确认一下，开口问道。

　　圆眼睛年轻人扯了扯嘴角：“我们只服从上级的命令。”

　　陆游原不知道这句话里包含了怎么样的情感，士兵对长官的服从，尊敬，或许还有无奈。她点点头，说：“谢谢你们，其他两个人都没事吧？”

　　“比你强点儿，在后面那辆车上呢。”

　　“你们负责把我们送到哪？”

　　“程非那里。”

　　伤口在她清醒之后越来越疼，她说话断断续续，一句话被疼痛能打断好几次。意识也开始昏昏沉沉地找不着北。

　　木凡一见陆游原开始挣扎，浑身肌肉紧绷，腹部的绷带又被血染透。
　　但也没有多余的止痛剂给她用了。他们因为是救人的一方，所以带上了点医疗用品，主要也是给程知秋准备的，没想到最弱的人反而被保护的最好。那点儿医疗用品可以保两个人的命，但再多也治不了了。

　　至于止痛剂，他本以为一剂让陆游原撑到布拉也是绰绰有余了，没想到她体质可能已于常人，对药物消化吸收这么快。

　　“还有多久能到？”她歇了一会儿，又问道。

　　木凡一扒着后窗口往前方看了看，又跟开车的人确认了一下，说：“三个小时。”
　　“忍一忍。”末尾他又加了一句，声音放轻。

　　毕竟战场上姑娘不多见，遇到漂亮的难免会多点儿怜香惜玉的温柔。面前搁一个大老爷们他理都不稀得理。

　　陆游原从小到大大到骨折小到磕碰的伤口没断过，长期练拳击对疼痛的耐力也有，但那点小伤小痛跟被刀刺进身体的感觉一比，简直天差地别。她不仅从雷加身上领教到了什么是武力的天差地别，疼痛的方面，雷加也给她上了一课。

　　她想转移一下注意力，竭力让自己去想一些美好舒服的事情，比如方羽的拿手好菜，红烧豆腐。她一直好奇方羽怎么能把豆腐做成香蕉味儿的。
　　但是不行，精神上实在战胜不了身体上的疼。她又不想在外人面前哭，让人看笑话，一口牙都快被自己咬碎。

　　疼痛加上无能为力烧起来了一把怒火，她咬牙切齿地想到了雷加，自虐似的回忆他是怎么用刀一寸寸刺进自己身体里，以及他是怎么用滑腻的让人恶心的舌头舔她的。

　　如果不是救他们的一方及时出现。

　　陆游原感觉自己后脊背上的印记处开始发烫，灼人的火焰沿着四肢百骸行走，聚集到腹部。她感觉自己像被怒火抬上了过山车，晕的找不着北。

　　雷加贴着她大腿根磨蹭的炙热触感一遍遍重现，她无意识攥住了担架中间的铁柱。

　　“陆游原。”

　　意识模糊之间她似乎听见了吴开的声音，猛地一回神，发现自己正在攥着铁柱，手心发烫。
　　不行。

　　她急促呼吸着，按耐下了想要捏碎什么的怒火和欲望，收回了手。

　　灼人的血液开始慢慢降了温，脊背处的印记也不再发烫。她闭着眼缓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腹部的疼痛不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在对雷加的恐惧和愤怒都过去之后，差点被□□的现实让她对自己的女性身份升起一种羞耻和憎恶感——天生负责承受的身体，只能被侵入的构造。她想起来程知秋，想起来她柔美纤细身体上可怕的痕迹，被性虐待折磨，被男人留下的痕迹。她甚至想起了陆游衣，想起那个金黄色黄昏的傍晚，她看到废墟中衣衫凌乱的陆游衣——她还那么年幼，皮肤比花朵还娇嫩，所以一点淤青都刺眼的让人心疼。

　　陆游原从小长大的环境太温和了，男性不说全是彬彬有礼，最起码表面上也都很尊重女性。她所交往的同龄男生也不怎么跟她开性上的玩笑，对她也没表现过侵略的姿态。这个年纪暗恋或者追求的男生反而对喜欢的女孩儿更加内敛，加上她看起来不怎么容易接近，玩笑都很少有人跟她开，别说黄色玩笑了。造成她对性一无所知，出了桃花源先看到的却全是黑暗的一面。

　　他们奔波逃亡了近两个月，在把程知秋送回家后，终于能喘了口气，仗着程非侄女救命恩人的身份在程宅稍作整顿。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那一发打进吴开大腿里的子弹打穿了他的骨头，好在没感染严重，不至于成了废人。他拄着拐杖在陆游原的帮助下费力地挪动着，程宅里的花园正值旺季，各式各样的花儿开的艳丽，玫瑰种的最多，红的像火蔓延到整个花园。

　　按理说伤到内脏的陆游原比他严重，但她短短一个星期就好的差不多了，为了不让人发现异状，每天装病号忍得比真被捅了还辛苦。

　　吴开听陆游原少见的抱怨了两声，忽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惨了，至少他不用心惊胆颤装成病号不是？

　　“怎么把头发剪了？”吴开闲聊道。

　　“嫌麻烦。”

　　吴开不知道从她毫无起伏的语调中听出了什么，侧头看了她一眼——陆游原从前及腰的长发现在短的只到下巴，一侧头发别在耳后，露出瘦削的下巴脖颈线条，脖颈下的锁骨突起向肩胛伸展开。她本身眉眼长得就偏冷艳，眉峰鼻梁高，眼尾尖，突出五官的短发让她看上去更是凌厉的硌人。

　　好在天然卷的发质让头发变得蓬松柔软，中和了一点儿她的冷硬。

　　陆游原剪短发跟他没关系，就算她要理成平头，只要自己开心，他都不会说什么。
　　但是这一次不同，吴开从把他们送回来的人口中得知了陆游原的经历。

　　当时一个人把吴开转移走之后，剩下的两人在一公里外发现了雷加和陆游原。
　　雷加就算精虫上脑也不耽误观察战场，知道自己丢了武器寡不敌众就识时务地逃了。陆游原意识已经几近模糊，几乎□□躺在大敞的外套中，脖子上被咬得血淋淋，腹部的短刀深陷进地面，把她像鱼一样钉在砧板上。
　　万幸的是，雷加没有得逞。

　　自从做了指挥官之后，吴开再也没憋过那么大的火。战场残酷他知道，身边重要的兄弟来来去去，被敌人拷打虐杀他也生气，但没有一次像听到陆游原的消息给他带来的感觉。
　　屈辱，憋闷，每个细胞都叫嚣着要把这个男人片成土豆丝。

　　他几乎都把陆家两个女儿看成自己女儿了，当做夜明珠一样，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捧在手心里。怎么能受得了夜明珠被条疯狗咬在嘴里沾了一身恶心的黏液。

　　吴开看着陆游原利落的短发，在得知来龙去脉后，看起来莫名有些模糊性别意味的短发，心道：我活剥了那傻逼。

　　“雷加..”他拄着拐杖在花园长椅上坐下，几乎是咬牙切齿从嘴里蹦出来这个名字，“你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他怕陆游原把自己憋出什么毛病，尝试着疏导她。

　　“吴叔，我没事儿。”陆游原显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硬邦邦拒绝，说完她还似乎是担心吴开不信，又加了一句，“我第一次杀人之后都不用你做心理疏导。”

　　吴开被她后半句堵了一下。

　　陆游原第一次是开枪射杀了一个穷追不舍落单的敌人，一枪爆头。按理来说每个第一次杀了人的新兵之后都会有心理医生来辅导，可他们正在逃亡，没那个条件，吴开只好硬着头皮自己试了一次。可能是水平太半桶水，他也看不出陆游原有什么心理障碍。

　　但她又不是天生的冷血杀手，怎么可能在亲手夺走一条生命之后无动于衷，甚至处之泰然呢。

　　在森林里反击敌人时，他们没有枪，只能用刀，这时真相就浮出水面了。
　　用枪远距离夺走人的生命会给她带来一种不真实感和一种可推卸责任的感觉。她的手上没沾血，没亲手感觉到生命在手下消失，没感觉到鲜血喷涌的残酷，没感觉到生命的脆弱。

　　自欺欺人的麻木自己。

　　可当她拿着那把短刀，从背后偷袭要割断敌人喉咙时，那种触感，刀刃接触皮肤，她甚至能听到敌人心脏跳动和血液流动的声音，清晰地看到他脖颈上细密的毛发。
　　他争扎握住刀刃的手指上还戴着戒指。

　　这个人是某个人的爱人，或者是父亲。

　　那一瞬间，所有用来麻木自己的借口都被击碎了。

　　我要夺走的是情人的挚爱，孩子的父亲，父母的孩子。活生生一条人命。
　　她这么想道，被沉重罪恶感压的无法呼吸。

　　因为她的犹豫，得到机会反扑的敌人转身开了枪。

　　杀人要背负的罪恶太沉重了，可是她选择了战场。
　　对敌人心软犹豫，这一次幸运，吴开没有大碍。可是下一次呢？也许死的会是她，或是她想保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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