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门金缕衣

　　周冰一听，想着真是狮子大开口。平口县有名的穷县，听说前任知县榨干以后才调任出缺。这样地方上去，按照俸禄，也不知何年能补上买官之本。且穷的地方民生潦倒，乱事频发，治安又差。到那县上的多是走个样子，呆不久弄点政绩就调迁。饶是如此，居然还能捧成香饽饽。要是换做苏浙一代富庶之地，怕是没有一万两拿不下来。

　　周冰家底不厚，出个一千两几乎卖房卖产。如今还要两千两，还得速交免生周折，真真叫人难办。

　　那主簿看周冰犯难，又逼他道，“相公莫要迟疑，尽早三五日内办妥才是，不然七天以后布告出去那就回天乏术了。”

　　周冰本来急如热锅蚂蚁，主簿还明确说出时日，更叫他焦急。当下想着就是借也要先借出来顶上名额，不然日日空等何年轮上他周冰？又想自己官场无熟人，同窗之交泛泛攀不上交情，如今找谁说情？于是问道，“大人可否再提点提点这谁的人情最大，能拍板定局？”

　　主簿狡黠笑笑，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嘴上道，“还能有谁，当然是巡抚葛大人的话管用。”

　　周冰想着自己与葛朱天没有交情，如何托他？送钱上，自己并非财大气粗。再问道，“不知葛大人除了钱帛还爱什么？”

　　主簿凑近，往周冰耳里道道。周冰听了默不答声，就此拜别。

　　回去途中，周冰叹气连连。到了家中，看见珠儿更是摇头叹息，弄得珠儿以为他又没戏，好言相劝。周冰晚上歇时，辗转反侧睡不安好。主簿当时与他言，说他家有贤内助可以托情。周冰心下骇然，这不就是叫他把珠儿拱手相让嘛？他心里想着珠儿与葛朱天并无瓜葛，如何叫他惦记上了。后头想想，钱家与官宦有来往，许是她当丫鬟时瞧上的。可惜他与钱千益交恶，不然人情钱财都好商量，真正亲朋无靠，天地无门。

　　一头是官职，一头是珠儿，周冰反复衡量其中轻重。如果真的是葛朱天在压制他，那么如果不把珠儿交出去，怕是最穷的县也去不了。又想着自己娶了珠儿，结果把老娘气病，如今再失了官途，老娘泉下有知也不能安眠。果然当夜，周冰梦见母亲齐氏，劝他以大局为重，舍小取大，千万别儿女情长，误了前途。

　　于是周冰以后便对珠儿冷言冷语，态度恶劣，鸡毛小事就要吵起。珠儿看他这样，只想着他是抱负难展心里堵闷，所以默默忍让。周冰却变本加厉，最后竟然因为珠儿收拾碗筷摔了一个汤匙就打她。珠儿本是聪慧之人，看周冰性情大变至此，想着必然有苦衷在内。于是好言问他，这才知道葛朱天之事。

　　此时周冰换了嘴脸，弄一副可怜样子，相求珠儿帮他成全母亲心愿。嘴上道，“你去找他说情，呆个三四天，等名额确定录名发布，我就接你回来，一同上任。”

　　珠儿听了，眼泪要落，生生忍着，红了眼眶，湿了眼睫。周冰这明摆着是要她去陪睡换官，她可是他的妻子啊！哪怕三四天，做此苟且事出，将来也叫他心生嫌隙不复恩爱。但周冰既然开口，便是定下决心。

　　只听周冰又道，“你从前服侍我堂哥也是服侍，如今救我水火，怎的这般忸怩样子！”

　　周冰此言羞辱珠儿过往，让她心碎。不想再听伤人言语怕伤夫妻之情，当下答应下来，又叫周冰发誓事成以后接她回来，决不负她。周冰急忙应了，毫无犹豫。

　　珠儿沐浴梳洗一番，就同周冰坐着马车连夜赶去葛朱天府邸。走了一天半路程才在隔天傍晚到了。周冰含蓄说明来意客套一番，将钱数奉上，又留珠儿在这住下，自己就先回去等消息。

　　又说葛朱天看珠儿到手，倒也不急着享乐。好吃好喝供着她，办完公事以后过去慰问几句。这样晾着她几天，只等周冰上任。

　　话说周冰被通知文书到了要去取，这里来了衙门，还是那个主簿接待。拿出文书，却又不急着给他，攥在自己手里。只听他道，“相公要换这张，还得用另一张黑字白纸。”

　　周冰不解其意，想着自己银子都上了，还要什么？

　　主簿看他困惑，提点他道，“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里头就有纸笔，相公自便。”

　　周冰这才了然，原来葛朱天不肯放走珠儿，这逼他要休书，全自己名声呢！

　　事已至此，周冰想着珠儿已遭玷染，天涯何处无芳草，于是进去提笔速速写完交给主簿。而后领了文书走马上任去了，路上暗想自己将来必要飞黄腾达做上大官，也叫别人送女人银钱孝敬自己。

　　如此为官心态，怎做得好一方父母官？不过经官谋利罢了。纵然当初读书之时，想着先天下之忧而忧，要为国为民效力，真的入了官途，几个初心不改坚守本真？譬如钱真清那样的少数，进了官场备受排挤不说，还遭人陷害入狱，这世道真叫人寒透心。也无怪钱千益虽然家财万贯，也不曾想捐官来做。

　　且说珠儿算着发文日子到了，周冰该过来了，过了几日还无动静，忧心不已，害怕他就此抛下自己不管。果不其然，周冰走后两天，葛朱天过来看她，拿休书与她看。珠儿看着只是摇头，嘴上说自己不识字。

　　葛朱天心狠，这里故意折磨珠儿。指着最上头两字告诉她是“休书”，还特意把内容念了一遍。大抵说珠儿嫁过来，侍奉婆婆不周致其病死。对自己不恭敬，做事怠慢这些。总之数落她一番，言明休妻缘由然后注笔。言语之间毫无恩爱之情，全把责任推在珠儿身上，便是千错万错皆因红颜祸水。

　　珠儿看那休书，虽然看不大懂，但听得真真切切。耳边还回响周冰当日誓言，“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周冰他日若负了黄珠儿，教我遭人唾骂戳脊梁骨，死无全尸！”原来这世上男子一旦负心，便是心口不一，可怜她如今才看明白，不由得眼眶红红将欲落泪。

　　葛朱天看珠儿伤心想着让她自己静静，把旧事忘个干净。好一心一意侍奉自己。如今大功告成，也不枉费他设这一局，与主簿二人一唱一和把戏唱圆。钱财收下，佳人到手，两全其美，何不乐哉！

　　再说葛朱天这般有手段，如何等到周冰娶珠儿后才动歪脑筋？因他要脸面，虽然钱千益娶南星宴上，他中意珠儿，颇使眼色。谁知钱江木纳没有看出个中含义，钱千益又只惦记南星没有管他，这边钱家没主动送人，他也不好腆着脸要。不然他一开口，钱千益必然允诺，何其简单，还要这般弯绕来设圈套。

　　当夜丫鬟带珠儿去葛朱天房里伺候，珠儿明白今夜她才真正开始要服侍他了。入屋以后，安安分分替葛朱天宽衣解带，服侍上床。那葛朱天此时原形毕露，哪还有什么官威，全然一个凡夫俗子。这夜尽享云雨欢乐，恣意玩弄。可怜珠儿落到此境，只得曲意承欢，讨他欢喜。

　　往后珠儿待遇就没先前那般好，全然当一个丫鬟对待，也不提作妾之事。白天伺候主母，晚上还要服侍葛朱天。珠儿这才看明白葛朱天丑恶嘴脸。

　　原来这葛朱天虽然为人猥琐，贪财恋色，但在外要摆一副廉洁正直形象。收钱都是叫下属婉转呈送，周冰这种送上门的实属特例。他对外称只有正妻一人，从无娶妾。只是表面文章，背里玩弄女人不给名分罢了。何况珠儿已非清白之身，他弄她到手，不过全往日心愿，只把她当玩物对待，那里真心爱她。搞得珠儿名不正言不顺，像个外人寄居在此。

　　葛朱天妻子方氏跟他丈夫一样虚伪，人前要装大肚贤良，对珠儿未有打骂虐待。心里却恨得牙痒痒，暗中等待机会。后头珠儿一失宠，她的恶毒本性就暴露出来。

　　话说珠儿在葛府呆着十分难受，觉得这里的人心狡诈比钱府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可以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还要担惊受怕。不久抑郁成疾卧床不起。那方氏倒也没强迫她起来干活，就是让她休养着，伙食也不差。只是大夫过来看病，不给真药吃，让她一病不起。

　　葛朱天看珠儿病了，因为是新宠，还有耐心请大夫医治，让她好转过来。过了半月，看珠儿还是病怏怏样子，于是失去耐心，撇她不管。心中暗骂，本想找个壮实姑娘能玩的久点，没想到竟是这般不中用的废物。

　　那方氏一看珠儿失宠，这才伙食弄差，叫人明里暗里折腾她，休息也不好休息，这样珠儿后头病得越发重了。方氏见时机已到，假意说珠儿病的快死怕留府里晦气，就让人裹着草席运到乱葬岗去埋了。可怜珠儿还有一口气在，生生叫她活埋。后头葛朱天知道，也不以为意，还夸方氏做事周到。真个假模假样的伪君子，冷心冷面。

　　又说珠儿在土里埋着，临死前最后想的，还是周冰。她不知道为何周冰会变成一个阿谀奉承的软骨头。之前周冰对她那样好，究竟是什么让他还没进官场就先染上不良恶习？早知今日薄幸，何必当时多情。

　　也是她阅历短浅识人不明。有些人的骨气是真金不怕火炼，譬如钱真清那样。有的便如周冰这样，叫世道挫去锐气后脊梁自弯。而钱千益虽然圆滑但不世故，骨子里和他老爹一般硬气，即便是要他命，也不会把连翘交给山匪。何况区区功名，更是不能动摇。

　　且说那周冰本来还有点硬气，只是去钱府找珠儿时被钱千益打个半死，养病期间让他有了一个体会。便是为人不可太书生气，意气用事不仅做不成事情，反而会害了自己。所以此后对权贵低头哈腰遛马，学会看人脸色本事。

　　珠儿死的时候，嘴角带笑，想着自己一家能够团聚了。这人世太过肮脏龌龊，她活的实在太累了。可怜珠儿年纪轻轻，还未人老珠黄就先凋零。

　　【此世做女子，终身不自由。难觅佳夫婿，痴心付流水。流水有穷时，此恨无绝期。悔把多情许，所托非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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