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门金缕衣

　　冯参走后，玉奴靠在床架上思量着。她和冯参自幼相识感情深厚，如知己一般。只是她对冯参有情，冯参却无意于她。在米店时，连翘一直觉得身份尴尬，玉奴自己何尝不觉尴尬。那时冯参失忆，她以朋友的身份照顾着他。王婶看出她对冯参有意极力撮合，可是冯参并未有所表示，她也就不好显露什么。

　　现在她和冯参被困在钱府同居在一个院子里，身份不清不楚的依旧尴尬。冯参说要娶她，她知道是他愧疚、他报恩、他怜悯她，所有这些缘由里唯独没有爱。她想她和冯参或许就是有缘无份，所以即使她先于连翘认识冯参，却得不到他的心。哪怕后来冯参失忆忘记过去，还是再次喜欢上连翘。而连翘和冯参是有份无缘，连翘如今回到钱千益身边成了南夫人。有钱千益在，冯参和连翘再无可能。他们三人的关系紧密相连，心有所系，却情不得终。她曾想以死来了却一切，可是连死都不能。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却只能选择痛苦的活着。而选择活着，她就必须要理清他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南星已经留在钱千益身边，她和冯参之间的关系也需要明朗了。

　　钱千益同南星一同用过早饭后，郑妈妈向他禀报冯参玉奴有事要见他。钱千益见二人同来想着事非寻常，于是让郑妈妈陪着南星在屋里说话，然后吩咐钱江将二人带到偏厅议事。

　　冯参见到钱千益后直言来意，“我要娶玉奴。”

　　钱千益听了犹疑不定，目光投向玉奴。娘娘庙一事之后，他见识了玉奴的机巧，对玉奴多了几分防备。他心里的盘算是这样，玉奴对冯参情深，却又十分介意名节甚至不惜以死来明志。而如今在冯参记忆复苏知晓往事的情况下，两人之间横着坎，玉奴还肯嫁给冯参确实有些难以相信。

　　钱千益又想到他在城门拦着三人时，听冯参叫连翘内子就知冯参即使失忆还是恋慕连翘，而这玉奴不会不知。既如此，冯参不爱玉奴，还在玉奴非完璧之身的情况下要迎娶她，显然只是同情她的遭遇。玉奴应该也是明白的，而此时玉奴跟着冯参前来，想来是默许的意思。而二人若是成婚，南星对冯参的念想就会彻底断了，那么他留着两人也就无用了。所以他心里揣测着是不是玉奴想出来的脱身之法。

　　玉奴见钱千益望向自己，知他是疑心她的用意，于是开口道，“我们想在府里举办婚事，还望钱公子相助成全。”

　　钱千益见二人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更加摸不透。但是从表面上看，二人成婚于他并无害处，他没必要阻拦。于是道，“好啊，近来府里诸多不顺，办个喜事冲冲晦气也不错。行，我会替你们操办的。”

　　冯参见钱千益没有阻拦一口答应，倒是有些意外。他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玉奴在他身后扯了衣襟示意，于是就没有开口。

　　“参哥，你不是说花园里有些花还要栽植，先回去忙吧。”玉奴开口道。

　　冯参见玉奴有话和钱千益商谈，于是配合离去。上回福禄的事，玉奴同钱千益商谈后和他言明要留在钱府时他就心存疑虑，总觉玉奴似乎和钱千益达成什么交易似得。玉奴似乎并不想让他知道一些事情。玉奴一向心思机敏，她不说自有她不说的道理，他能做的就是装作不知配合她了。玉奴答应嫁给他时，他颇感意外。虽然是他主动开口但是他晓得玉奴的性子，她这么快就答应让他觉得不大真实。可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他和玉奴身陷钱府囹圄，他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他有太多的事情想不明白，却也只能不明白的过着，因为有时候不知比知的好。

　　钱千益见玉奴有话要与她谈，请她坐下喝茶慢谈。

　　“玉姑娘，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钱千益温和笑着，心中思量却一刻未停。他需要从玉奴的言语来解读这场婚事的迷底，他希望一切只是他多心。

　　“钱公子心里一定在疑惑我们在这时候举办婚事的用意吧。我和参哥共结连理，钱公子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不是吗？何况我们依旧留在府里，一举一动都在你眼皮底下，钱公子应该宽心才是。”

　　“玉姑娘要说的就是这些吗？”钱千益端起茶杯，看茶叶漂浮吹着热气。

　　“成婚之事南夫人早晚都会知晓，玉奴想亲口告知。”

　　钱千益听言放下茶杯，如鲠在喉。玉奴此举的威胁性他不会不知，上回就是玉奴悄悄见了连翘才致使连翘诈死离开。他不让冯参与南星见面是要断绝他们的情丝，而不让玉奴见南星是防着玉奴使诈。

　　“我想之前谈话，我应该说过你们是不能见南星的。”钱千益沉声道。

　　“玉奴并没有忘记，只是想着有些事还是当面说清会比较好。钱公子的担忧玉奴也清楚，不过有了福禄之事，钱公子手里拿着我们的短，我们哪也走不了不是吗？况且钱公子将我们留着就是介意参哥和南夫人的过往，现在玉奴去斩断这些过往，钱公子是得而非失。钱公子不妨考虑一下。”

　　钱千益知玉奴说的不无道理，但是他还是拿不定主意。他做生意从来都是冒不确定风险，他因不惧得失，方才能险中求财。但是拿南星做赌注，这个险他并不想冒，因为一旦失去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他宁愿隔着这个过往继续过着。何况南星和他交心后，过往的龃龉也没那么可憎了。

　　“我想没有那个必要。南夫人的心已经平静，何必去扔石头来搅动涟漪。”钱千益回绝道。

　　“若是表面平静地下汹涌，涟漪早晚会起。以石引之波澜，涟漪过后才能真正平静。”玉奴继续与钱千益谈判。

　　“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想嫁给冯参吗？你难道已经可以忘记过去的耻辱和冯参平静的过日子了？”钱千益拿玉奴的伤疤去刺探。

　　玉奴明白这样做，钱千益会心怀疑虑。她也是思量过后才和冯参一起来说的。所以也就知道钱千益一定会拿往事的不堪来作难，早已想好回话。

　　“因为我千辛万苦才能呆在参哥身边，即使受了那么多苦难，我还是只想呆在他身边。若是今后因为这个还要继续遭受磨难，我想磨难受的更有价值。”

　　“玉姑娘的意思是，你想和他结成一心共同承受吗？那你见南夫人的理由是为了隔绝过往的羁绊似乎十分合理，”钱千益说着顿了一下，语气又重了几分说道，“可是我还是不能答应。”

　　玉奴知道说服钱千益并非易事，只是不想他将南星看的这样重，她此时才明白当初坟墓上听到的骂声原来都是反话。只是她必须要见上南星一面。

　　“那么不如这样，我和钱公子一同去找南夫人。我在一旁候着，钱公子告诉南夫人我们的喜讯，看看南夫人想不想见我。”玉奴反其道行之，仍不放弃游说。

　　钱千益见玉奴如此执念，想着若是他此时不答应，怕日后玉奴存了心思背着他见南星反而不妙，因而依照玉奴说的去见了南星。

　　南星早饭时听到冯参玉奴有事找钱千益商谈，心中疑惑本想跟着去看。不想钱千益却让郑娘看着她，弄得她越发好奇。郑娘说的什么她都未能听进丝毫。过了一会，丫鬟在外通报钱千益来了，她才回过神来。

　　钱千益一进门就见南星眼巴巴望着自己，想是她急于知道消息。每次看到南星对冯参玉奴的事上心，他心里就会不痛快，看来往事的心结并没有真正消除。

　　“你们都聊什么呢？”钱千益开口道。

　　南星想着什么都没听进去，于是看向郑娘。

　　郑娘素来机警，忙道，“老奴跟南夫人商量着是否请道长来驱除府里的晦气。”

　　钱千益见郑娘找南夫人商量这事正好给他开口的理由，于是道，“不用请道长了，府里办个喜事冲冲就好。”

　　郑娘听了问道，“还请少爷明示。”

　　“就是府里住的冯参和玉奴。”钱千益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南星反应。

　　南星听了惊的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两人会在这时成婚。更进一步说是她没想到冯参会娶玉奴。冯参那时说她是他的内人，她也曾叫冯参等她。而如今短短数月一切就已经变了模样--她无法兑现诺言，而他要迎娶玉奴。她虽然跟钱千益说她爱着他，但是她并没有说她忘记了冯参。

　　钱千益见南星对此事惊讶，终于了然自己的介意所在。南星虽然待他与从前不同，心中也已有了他的位置。只是他变得贪心，不仅希望她心里有他，而且希望的是她看着的想着的只有他一人。他想着玉奴说的却有道理，过往的羁绊确实需要彻底斩断。

　　“你想不想见玉奴？”钱千益说道，他最终还是无奈的妥协了。

　　“你肯让我见她？”南星的讶异之情更深，她确实想和他们相见，哪怕见不到冯参，和玉奴相见也是好的。

　　“是，不仅让你见，而且你们还可以好好聊聊。”钱千益端了杯子一饮而尽。

　　南星见钱千益不快，知他心有芥蒂，于是宽慰道，“我们就是聊聊，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做到。”

　　钱千益想到当初连翘签了契约却还是选择离开，而和他拉钩说的话又能维持多长呢？他心中不快，却不想和南星闹脾气，于是道，“我去看耀祖，你们聊。”

　　钱千益出门后，让丫鬟去请一旁的玉奴过来。本想让郑娘在外听着，又想这样做会让南星觉得他不信任她只得作罢，让丫鬟们都退开了。

　　玉奴进了房间看到南星的神色，知晓钱千益已经将他们的婚讯告知于她了。

　　“你是不是觉得心里难过？”玉奴问道。

　　南星尴尬笑道，“怎么会呢，你和冯参能成婚，我替你感到高兴。”

　　玉奴叹息，“你我都是女人，你对参哥的心思不用瞒我。你当初为他弄得家破人亡，这份深情不是说放就能放的，你心里难过也是正常的。”

　　南星见玉奴把话说明，也就索性放开了说，“可是我和他今生是再无可能的。有你陪在他身边其实也很好。你对冯参的深情我难以企及，他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是他的幸事。”

　　“我知道参哥娶我是觉得亏欠，他对我自始至终都无男女之情。我不奢求太多，只希望这辈子都能呆在他身旁就好。”玉奴说道。

　　“玉奴你过得太苦了。”

　　南星拉着玉奴的手，她心中对玉奴的歉意不比冯参少。她虽然将玉奴从李宅救出，可是也是因为她玉奴才接二连三遭受厄运，乃至如今身陷钱府。她最亏欠玉奴的是她得了冯参的心。她了解那种心爱之人不爱自己的苦楚。玉奴什么都明白却这样自苦，实在令人心酸。

　　“我知道其实你最想见的人是参哥。可是你也知道我能来见你已是不易，钱千益无论如何是不肯让你二人相见的。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就告诉我，我替你说给他。”

　　南星摇了摇头，叹道，“你是他日后结发的妻子，我和他的情缘今生已尽，我不该再阻隔在你们之间，我同他没什么好说的。玉奴，我只盼你们二人以后都好好的，我们三人虽然无法相见，但是知道彼此平安也是好的。”

　　玉奴看着南星，她想他们三人都过得太苦了。她唱过许多戏剧，从前只觉戏文里的人生无论喜悲，因着自身没有经历不觉痛楚。而他们自己过的人生比戏文里的更加波折，身处其中方觉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不能呆太久，不然钱千益怕是又要疑心我撺掇你什么，你自己好自珍重。我虽然看不惯他的为人，但是他对你真是用了心的。”玉奴说罢起身出门。

　　“玉奴。”南星唤道。

　　玉奴回头，见南星有言难开想着她对冯参还是惦念的。

　　“你替我跟他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他会懂的。”南星说完心中绞痛，她和冯参的所有过往终究还是要归于尘土了。

　　玉奴听了推开门走出，心中默叹。

　　连翘，你对参哥何尝不是用情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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