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门金缕衣

　　钱千益和钱江先去了钱氏祖坟。钱家富了之后，钱千益把坟墓大为修葺了一番，外表看着十分阔气。灵碑前左右各有汉白玉石狮蹲座守门，石狮后又有雕刻龙凤的葫芦头合座纸钱炉各一座。云母石砌呈口子开合拢墓碑，台阶三进。墓碑前还摆着黑花岗岩香炉座。墓碑后林木郁郁葱葱，看着就是风水宝地。钱江摆好了纸钱香果，钱千益跪在坟前磕头祭拜。

　　连翘躲在一旁看着。她想起钱家的过往，又见钱千益肃穆的神情，不觉心下有些感慨。她虽没有遵守契约私自逃出，名头上还是钱夫人。过去也在祠堂给先人上过香，钱家长辈地下有知也会怪罪她吧。想着等会回来时，再祭拜一番以做补偿。

　　钱千益祭拜了一会，然后又带着钱江去了别处。连翘心想两人约莫是到自己的假坟。那夜趁黑逃出她还是昏迷的，连自己的坟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便尾随两人走了。连翘想着自己这样跟在他们身后，到底又是想看些什么呢。

　　连翘看他们到了一处坟前停滞不前。墓碑上写着先室钱门连氏之灵，一旁还刻了些小字，因为距离有些远看不大清。

　　钱江摆好供品后，就退到远处。留着钱千益在坟前祭拜。

　　连翘见钱千益已没有刚才的肃穆神色，脸上只是淡淡的表情，不知钱千益会对着坟头说些什么。

　　钱千益在坟头倒了几杯水酒，缓缓道，“没想到一晃就过去了好几个月，现在都是中元节了。听说今天鬼门关会开，各路鬼魂都会还阳一日。你的灵魂若是放出，怕也不肯多呆在这坟前听我讲话吧。不过我把契约烧给你了，你现在有了那契约，又能跑哪去呢？当时契约上写着‘生是钱家人，死是钱家鬼’。没想到你进门才一年，就从人到鬼了。真是可笑之极。”

　　连翘一听契约烧了，觉得从前往事仿佛也化成飞烟消散不见。又想着钱千益一向不信鬼神之说的，今日却是这番言语。分别许久，远处看着他，倒觉的憔悴了几分。

　　“你现在应该还在恨我吧，你恨我的事那样多，一桩桩一件件怕是带到地下都不肯忘的。上回在你坟前我又那样说你，你又多了一件恨我的事。可是就算是被你恨着也好，我都希望你还记得我。我从来没问过你，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知道你是不喜欢我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你不知道你走以后我常在想，我和那种花的区别在哪里。现在从头想想，原来一开始我就落后于他。孙妈妈跟我讲说你和他认识的时日，却恰好是我去周庄办事耽搁的几日。如果知道后来会是这样，当初那份地契我都不想去要了，怎么可以让那小子先认识你呢。”

　　听到这些，连翘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撞了，又觉得是被什么堵着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钱千益说完这些，停了一会。往连翘坟头上再倒了几杯水酒，扶着墓碑神色感伤。

　　“你猜刚才我在想什么？是了，我想到你求你爹去李宅要人。虽然我派了小厮看着连宅动静，但是里面的事我是不清楚的。若是没有问孙妈妈，我怎么会知道你居然那么傻，为了那小子几天不吃喝，最后竟然用碗去磕破头来威胁你爹救人。你就那么在意他吗？你后来跟我说就算重选也不会想着来求我，因为我会有条件。是，我是商人，商人做买卖总是要衡量利弊的。我为什么要帮着我喜欢的女人，去救我不喜欢的人的女人？上回你哄我去救那女戏子，你知道当我知道你是为那种花的来求我的，我心里有多不好受？”

　　连翘见钱千益还向孙娘打听过这些事，不免觉得他对她太过上心了。他做事总是这样滴水不漏的严谨，喜欢掌控全局。她生活在他身旁时，总觉得压抑。钱千益就像一张网，她这只小飞蛾粘上了，就怎么也逃不出。

　　“当时我就想，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你绑在身边，让你的眼里只能看着我。后来你爹出事，我没有及时出手是等你来求我。可是你没有。你知道吗？等你来求我的时候，倒像是我在求你来找我。最后还是我先去找你，你当时在县衙门口和衙役求情。你宁可求一个冷脸的衙役都不肯求我，我心里是多难过。我知道，你从来不去考虑我的感受我的想法，所以我现在才要都说给你听。你生的时候没听到，现在死了说给你听，你也没法还嘴了。所以还是我占上风的。”

　　连翘听了这些话，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她现在好像看到顾小怜嘴里的那个钱千益了。当时她听的时候是半信半疑，觉得顾小怜是受钱千益恩惠所以才那样说。但是现在，钱千益对着死人说的话如此坦诚，她无法将这些当成假话来听。

　　“你爹走的时候我没告诉你，让你没能送他下葬，你恨我。头七的时候你没有守孝，你又恨我。我将你强行带回让你嫁进钱家，还那么羞辱你，你更恨我了。恨这种情绪是多么的强烈，我从七岁的时候就知道了。那种刻到骨子的恨意你有吗？我想你恨我还没那么深吧。因为如果完全的去恨，心里是想不了其他人的。你老是嫌我将你看的紧，说我怕你跑了。是，我是怕你跑了。”

　　连翘听到这里，心里也不禁有了一个疑问。现在的她，还在恨他吗？还有那么深的恨意吗？

　　如果说有，为什么听了这些话反而心里难过？若说没有，怎么对他还是有心结。

　　“你还记得你向你爹发的毒誓吗？你说过你要嫁给我，如果没做到，你就会不得好死。你爹怎么忍心让你发这样的毒誓？所以我在给你爹发丧的时候，我就在想，你爹之所以知道你死的假消息会撞墙而死，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我千方百计让你嫁进来，也是为了这个。说实话，我不相信你自己会那么主动的嫁过来，何况还是出了那么些事后。没有我逼你，你怎么会来到我身边？可是为什么我这样做了，老天还是将你带走了？”

　　说到这里，钱千益心里难受的紧，拿了水酒喝下几口。喝的太急，不防被呛到了，猛咳了几下。

　　“我一直是不信天命的，所以你的死我也是不相信的。难道你嫁进钱家以后违背了誓言吗？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你没和那种花小子断绝往来。也对，当初你发那个誓言就是为了帮他，现在为了他死也是死得心甘情愿。可是你叫耀祖怎么办呢？你打小母亲早逝，你应该知道没娘孩子的生活，可是你怎么忍心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把耀祖丢下？你就不怕他长大以后知道了恨你吗？”

　　钱千益说着又仰头灌了酒，酒水流到他脖上，沾湿了衣领。

　　听到提及耀祖，连翘感觉自己的心抽痛了一下。那个孩子她连瞧都没瞧过一眼，只知道他的眼睛像自己。钱千益说的没错，她打小不知母爱的滋味，父亲是又当爹又当娘的宠她。小的时候她常常想母亲是什么模样，只能从父亲的记忆里想像着。而现在，她把这种折磨给了耀祖，她的心如何能不痛？九月怀胎母子连心，她若是能说抛下就抛下，大概今天也就不会走到钱府了吧。

　　“今天还魂一日，你会想去看耀祖吗？你知道那孩子多讨人疼吗？他哭的时候只有奶娘抱着，我看了都心疼。他出生到现在连亲娘的奶水都没喝过。前一阵子他不爱吃东西，吃什么吐什么，把我都吓坏了。如果耀祖也跟你去了，在这世上我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你那日祭拜仆人，说你觉得自己一个人在钱府觉得孤单。可是为什么现在在我自己的钱府，我也会觉得孤单？我说我不会想你，那为什么府里到处都是你的影子？你怎么能把我的心也跟着带走呢？还记得李宅那日你踮脚亲我吗？那时我第一次有心动的感觉。此前我虽然美人在怀无数，可是从没有人让我有过这样的感觉，那种快乐的感觉我是说不出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连翘听着不禁脸红，没想到钱千益居然会说起这事。见他越说越是肉麻，连翘自觉再听不下去，想着悄悄离开。

　　钱江见钱千益在坟头坐着说了这许久，眼见天色不早，便上前相劝他离开。钱千益初时还想再留一会，但念及耀祖想着出来半天不知他情形如何，于是又和钱江往回走。

　　连翘见二人走了，想着自己也出来半天，于是先回到钱千益父母的坟前磕拜了再下山去。等到她回去时，天已经开始见黑了。

　　米店里王屋夫妇已经回来，玉奴和王冯氏在厨房准备晚饭。王冯氏怜玉奴身世凄惨，劝她早日和冯参结为夫妇也好有个伴。玉奴却道现在时日尚早，几人又是寄居此处，不便谈及婚嫁。王冯氏劝玉奴小心连翘和冯参的关系，玉奴回说自己会注意。

　　且说钱江跟钱千益回去之后思忖着替他续弦的事。之前替钱千益选了几户人家的女子，都被他拒绝，钱江不知自己如何向钱希文交代。可巧前几日发生了一件怪事，他犹豫着是否要告知钱千益。中元祭拜这日跟着他去上坟，见他还思念连翘，心想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次日，钱江设法将钱千益请了出去，带他到街道上转悠。比及要到目的地时，钱江先试探了下钱千益的口风。

　　“少爷，前几日我在街上碰见夫人了。”钱江开口道。

　　钱千益听了，将扇子往钱江身上打了几下，笑道，“江叔，你哄我出来就是讲这个的？二叔说你眼神不好，从前我没觉得。今儿个你这么一说我倒信二叔的话了。”

　　钱江见钱千益不信，又道，“少爷一定觉得老奴是老眼昏花了。只是若是少爷真的见到了夫人，又当如何？”

　　钱千益见钱江说得有板有眼的，收起玩笑态度问道，“哪里见的？”

　　钱江不答，带着钱千益到了一户人家门口敲门。

　　一个童子推门问话，“你们找谁？”

　　钱江向那童子手里递了一包桂花糖问道，“你嫂嫂在吗？”

　　童子闻着糖香，想了想道，“嫂嫂说不见客的。”

　　钱江道，“我们不进去，你想法儿请你嫂嫂在阁楼口出来站会。”说着又拿几个铜板给童子买零食。

　　童子见二人不是要进来，想着嫂嫂只说不要让外人进来，便收下东西答应帮忙。

　　钱千益见此越发纳闷，向钱江道，“怎么夫人住在里头么？”

　　钱江请钱千益耐心等候。

　　不一会儿有一少妇从阁楼房间走出，在楼道口站着道，“泥猴儿，你说有人跑到院子来了，是在哪里指给我瞧瞧。”

　　钱千益见了那妇人，登时呆住。

　　少妇在院中没看见人，往门外看时，见有一年轻男子和一老仆在外站着看她。立马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要找童子打时却不见踪影。于是从阁楼旁的楼梯下来，一边走一边骂道，“你个小泥猴，和着外人骗你嫂嫂，看我不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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