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门金缕衣

　　钱千益卧床休息，这一躺就是十天半月。钱希文期间来看望过他，办完丧礼安排事宜妥当后，隔日就带着仆人离开了。钱江代管家里事务，外头生意往来由钱梁打点。

　　南星死后，采儿找过钱江，说来福忠心也跟着南星死了，问他如何处置。钱江要处理府中大小事宜，哪有心情管这等小事，就吩咐采儿找地葬了。又想着采儿是服侍南星的丫鬟，怕钱千益眼疾好了见到她想到南星，于是安排采儿去做粗活差事，不得到上房来。

　　采儿被调成了钱府人事变动的开端。钱千益解开纱条下床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减员。南星曾和他提过人事的事，当时他存善心想等节后再变。哪想着养了这许多人，还是防不住南星被害。相随多年的郑娘都背着他做下许多暗昧勾当，叫他寒心不已。所以这次调动是大动作，不留余地。凡是一职多人的地方都要动，凡是非主职的人员都要去。精简人员以后，变成了一人多职，一职管多处，例银也相应加了一些。眼下春节将至，人员大变动闹得沸沸扬扬，出去的人说怨，留下的人诉苦。

　　因而至除夕时，钱府相比往常冷清不少。南星去了，这年本也不会过得太热闹，只是不想会成如斯样子。除了照街的府门前贴了对联挂了灯笼，里头院内无一处见红，南夫人的名字也不许任何人提。下人们见主子服丧伤心，明面上都不敢作为。只是死的是钱千益的妻子，又不是其他人的。毕竟大过节喜庆的日子，下人们只得在下夜归房的时候，关了门热闹一番。

　　钱千益除夕夜和耀祖在一块，父子俩是在从前连翘呆的屋子里睡。钱希文走前，叫人将南星的屋子封了，不准任何人踏入。只不过连翘到南星，住了好几处地方，钱希文没有一一算到，这才留了个地方让钱千益追忆爱妻。午夜鞭炮声响时，钱千益合上眼，想梦里见到连翘一家团聚。南星的身份死了，现在在他心里又换回了连翘。可惜钱希文吩咐了钱江，为怕钱千益胡思乱想，叫他每夜睡前服用安神汤。钱千益对此并不知情，还觉伤心连翘去后没有一次入梦来，总是草草睡去就到天亮。

　　大年初一，外头人放完鞭炮就在邻里间走动。钱府里头，留下的人挨个都到钱梁屋里问安拜年，领节日红包。而钱江则陪着钱千益父子，到祠堂里头上香祭祖。拜过先人后，才用早膳。之后钱江照看耀祖，钱千益则待在房中。

　　屋里的摆设没有换过，都是从前连翘在时的样子。钱千益翻看旧物，在箱奁里找到一本蓝本《牡丹亭》。钱千益想到从前连翘是爱瞧戏的，嫁到钱家以后就没再去过戏班。记得她生日时，他曾提议请戏班来家里，连翘却摇头。玉奴绝唱以后，她也不再看戏了。钱千益心叹连翘待玉奴不薄，她还设计连翘，这样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心肠？

　　钱千益对戏剧兴趣不大，只因是连翘旧物，不免多了几分情感。这里随意翻开查看，见书中多处用笔画出做了标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入骨。’‘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些写情之句，此时读来叫人伤心。往事历历涌上心头，钱千益情难已自。后头把书合上，放到箱底此后再也没翻过。日后耀祖长大发现此本常常翻阅，又是一段相思qing事。

　　正月里的十五天对钱千益而言都同一日。甚至这往后的日子，对他而言都是一日。人说度日如年，他却是反着来的。因为他日日思念连翘，所做所想都是一样的。每日望着连翘唯一的画像，才能使他有一点安慰。但是连翘在他心中有万千风情，只这一张画像太过苍白无力。

　　十五过后，钱千益遍请城中画师到府中作画，他说出和连翘在一起的情境，让画师入笔描绘。画成以后，钱千益翻看了数张却无一张入眼。画师技艺虽高，空只画得形貌却画不出个精髓来，气的他当场将画都撕了。恰似当初他翻看妙龄佳人画像，无一张喜欢。只是何处会再吹来善解人意的春风，来解他相思之情？

　　画师之中有个别傲气的，见自己辛苦所画转成废纸。上前激钱千益道，“公子若是瞧不上我们县内小家的俗烂之作，何不去镯壶镇请大家张伯年试画一张，他的画作可是卖到千金之数呢！”

　　钱千益听到张伯年的名号，想起来自己收藏库里是有几幅他的画作。有的是求钱希文办事送的，有的是与他谈生意送的。听闻张伯年性子古怪，作画全凭兴致，兴起方作兴罢方休，即便没有画完也不败兴强作。残画都烧了，只有完整的留下来，一画千金难求。钱千益想反正无事可做，将事情托付钱江，自己动身前往镯壶镇。

　　一到镯壶镇，钱千益打听了张伯年住处，备礼前去拜访。到了门口，听守门童子说张伯年在休息闭门谢客。钱千益便在门外茶寮等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却听童子说，张伯年人虽起来，但今日兴致不佳不会作画。钱千益听了，欲让童子收礼，童子谢绝。见此，只得回到客栈，隔日再访。

　　次日再来还是一样答复。如此三次，钱千益都是无功而返。刘皇叔三顾茅庐方请卧龙出山辅佐天下。钱千益三次诚心登门，没能打动张伯年的心，却叫看门童子同情。劝他说张伯年兴致不定，少则一月，多则半年至一年都有不曾动笔的。除非他常住镯壶镇，否则可等不下去。

　　钱千益听了，修书一封发回家里，大致意思是不得画作不会回来，请钱江多加照料家里事务。不是大事，不用来找他。从此，钱千益便在客栈住下，张伯年一日不作画，他就一日不走。但他也不是傻等，与童子混熟以后，仔细打听张伯年情况，弄清他遇着何事会兴致大发。

　　但听童子答道，“老爷子好酒，喜酒助兴。可送酒的人太多，老爷子酒量又不好，兴致来了人又醉了。老爷子好吃，喜吃助兴。可吃到欢时，手却是油的，油手是不能作画的。老爷子好色，喜色助兴。但佳人销魂，身子又累到了，累了就画不动了。”

　　钱千益一听似是逗他，反问童子道，“既如此说，有酒有食有美色就能让张先生发兴。这三样都好办，为何他却无兴致，日日都不作画？”

　　羊角辫童子笑，“公子这就不懂了。老爷子想静心画一幅画，就得戒酒戒吃戒色。这些都戒了，又哪来的兴致呢 ？正是因为没了兴致，所以不能为公子作画。”

　　钱千益听明白了，这是在考他呢。如他不能激发张伯年的兴致，哪怕空等数月半年的都是枉然。这里又问道，“那其他人又是如何得到画作的？”

　　童子眨眨眼，神秘道，“机缘巧合。”而后又补充一句，“公子今日已经来过，如若要等画作，明日再来问问。”说完，就要转身回去。

　　钱千益见此，上前一步拦住童子，嘴上道，“来了这许多日，都被挡在门外，未曾见到先生一面也是可惜。既然无法求得画作，至少也要会上一会才能死心离开。”

　　童子见他以退为进，却也不拒绝，这里引他入内见张伯年。

　　进了内堂，钱千益见到了张伯年，却一时没对上。直到童子引荐，这才知是本尊。张伯年脾性古怪，外形装束上也不修边幅，和一般画师不同。

　　张伯年先自笑了起来，笑声爽朗洪亮如钟。“客人是不是觉着老夫像那外头的酒鬼嫖客？老夫好酒，所以这大鼻头总是红彤彤。又是个吃客，所以大腹便便如妇人。还有一好女色，所以辫散发乱，常是衣衫不整。如此，才像是张伯年。”

　　钱千益答，“先生画作不入俗流，为人自然也非世俗可定。在下听童子说先生近日为了画作禁欲，却不知先生想画何大作，宁愿苦了自己。”

　　张伯年道，“此言差矣。客人既是为画而来，应知我执笔从来由兴而起，不为勉强。最近只是身子差了所以才禁欲停休，谈不得为画牺牲。这小鬼头怕外头知道断了生意，这才唬你。”

　　钱千益道，“先生与在下不过粗见眉目，倒是坦诚得很。”

　　张伯年笑，“客人也是为画而来耽搁许多日，故而直言相告，免得苦等下去耗费光阴。”

　　钱千益对道，“在外被拒多日，本以为是先生不赏脸。既知是身体抱恙之故，在下愿等先生康复。”

　　张伯年听了，反问道，“客人如此执着，可否相告原因。”

　　钱千益直言，“不为他的，爱妻年前亡故，生前只存一幅画像供作念想，终是不足。故而愿请先生作画来全思念之情。”

　　童子一旁听了，说道，“来求画的人不少，由头也是各样。有为求官，有为和解，有为生财。倒是头次听说为悼亡人求画的。”

　　张伯年问，“客人对妻子情深，不知结发多久？”

　　钱千益答道，“我与她相识因画，相见在春。入门成亲生子不过两年，中间又有分离。再聚又有一子，随她一同去了。如此算来，相守时日一年无多。”

　　张伯年听了，缕缕胡子又问道，“人去成空，画像再真也是无用，又何苦折磨自己？”

　　钱千益沉默，过一会答道，“个中缘由不能细说先生知道。打个比方而言，正如先生嗜酒食色助兴，能成画作却也伤身。但先生想画作时，宁愿伤身也不能禁欲。”

　　张伯年听了大笑三声，而后吩咐童子备上好酒好菜要招待钱千益。过一会，几位妙龄佳人端着菜盘酒壶过来。张伯年左拥右抱，佳人为他斟酒夹菜。钱千益起筷吃菜，确是佳肴。端杯饮酒，确是好酒。酒食色齐具，看来张伯年是有意要作画了。

　　果不其然。过会，张伯年就问钱千益与妻子相处最是情浓一幕。钱千益说是中秋赏月之日，他拥着连翘，连翘怀里抱着耀祖，一家其乐融融。着重说了当时连翘穿着装扮如何。

　　张伯年又大笑三声，后头伺候的佳人端来皂荚水盆让他净手。洗手之后，张伯年饮一口酒，而后由佳人扶着起身。就在堂案之上，挥洒毫墨作画。

　　等了约半个时辰，张伯年方才停笔。停笔以后咳嗽数声，确见身体不佳。佳人一旁伺候，扶他坐到一旁。

　　钱千益上前看了画作，果然大家手笔，SHEN韵姿态比之其他立见高下。当下道，“先生所作确实佳作，只是美中不足，还欠缺些什么。”

　　张伯年头次听别人说他的画有瑕疵，思想一番答道，“作画讲究神能传情达意，我画人虽然能画出SHEN韵，但是在传情上的造诣还不足。你若真心追忆亡妻，何不亲自为之，或许能补上这点缺憾。”

　　钱千益听后思索片刻，借笔墨修书一封，随后托人寄送家中。这里表明愿意留下学画，择吉日行拜师礼。

　　张伯年挥挥手，嘴上说道，“我收徒弟不走这些繁文缛节。你若学艺不精，在外头便不要说是我张某人的弟子。若是技艺成了，由你自己说得。只这点规矩，望你知晓。”

　　钱千益允了，之后打点一番就在张家住下学画，从基本功开始练起。日夜熬练不知辛苦，只为能亲笔画出心中所爱。又每月会寄一封书信回去，叫钱江那头放心。

　　如此过了八月有余，眼见临近中秋。张伯年叫来钱千益，让他当场作画一幅。画成以后，张伯年看后说道，“我将作画视为三境界。其一是‘临物而描’，见实物而作其形。这一步你已经能做到了。其二是‘成竹在胸’，这层境界非下数年功夫不能达成，是教不来的。心中具物，物活其神。你心里有爱妻之像，假以时日定能有所见地。其三是我一直在追求的‘出神入化’，这是最难达到的一层。此时要脱去具形枷锁，以虚代实。这也只是我的一点看法，因为还没达到，所以这里不作多说。该教的我都教了，剩下的看你自己的天资领悟了。你在我这学了半年多了，是时候回家看看了。”

　　钱千益见此，三拜张伯年致谢。收拾了包袱，临行前与童子告别。那童子与他相处时久生了感情，这里依依不舍。钱千益赠他玉佩，又告知他床下藏了好几瓶陈年佳酿。其中一瓶是空的，里头放了一些钱钞，供张伯年日常开支。交代清楚以后，出了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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