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门金缕衣

　　冯参来商阳后便寄居在王家，为避追查极少出门。后头又被困钱府无法脱身，而后虽得到准许出门，却也只在附近走动。故而冯参对街道并不熟悉，问路几次才走到城南边，却走错巷子到了螺子河旁。深冬螺子河也未结冰，河水缓缓流淌，向城外蜿蜒。

　　冯参见走错又绕路回去，再找人问了才找到仁济堂。那郎中看了看冯参长相，又对名确认了才递给他一封信。冯参正欲询问，那郎中先道，“不会错的。那娘子只是托付我交这封信。”

　　冯参见此收了信，走到外头拆开，只见信上写道，‘此地不宜久留，速到城外十里坡会面。’短短几句，没有交代清楚缘由，只是叫他走。

　　冯参心中隐有不详之感，担心玉奴有事。玉奴向来把事藏在心中，越是出了大事，面上越是平静。今早出门前，玉奴那淡然的神情，他许久未见恍惚觉得在哪见过一次。如今再想起，恍然大悟。之前玉奴被逼亲，他最后去看她时，玉奴谎称会以染病来拖延。那时她便是这副淡然神情，好像什么事她都能处理得好。结果却是她独自承担一切，为了保全戏班而嫁进李家。

　　冯参猜想这次恐怕也是出了大事，不然玉奴不会劝他走。城南这里有一条小路可以出城，虽比大路要弯绕，却可以避人耳目。想明以后，冯参抓着信封奔跑起来，却不是出城，而是回去钱府。他定要赶在事情发生前带走玉奴！

　　冯参脑里不断闪现过往片段。初次见面，他为玉奴上树拿风筝。玉奴家出事，他带她回家。那时牵着她的小手，他就下定决心要好好照顾她。可是，他的母亲容不下玉奴要赶她走，玉奴和戏班离开的那天，他毫无知觉。回家就见父亲躺在床上不吭声，母亲宋氏在一旁抹泪。冯参不见玉奴，只问了一句，就被母亲骂回。当时他就心知不好，出门满大街的找，都没有见到玉奴。他才知道他把玉奴弄丢了，再也找不到她了。

　　这一别就是十数年。再见玉奴，他差点认不出她。玉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哭鼻子的小女孩，已经长成娉婷的大姑娘。相认之后，他才知她是随着戏班去了，多年在外闯荡漂泊，十分不易。那时，冯参就已立誓今后都要好好保护玉奴不受伤害。

　　谁知上苍安排了许多磨难，李家逼亲，他明知凭一己之力无法斗过一地财主，却无法坐视不理。即便是死，也不能抛下玉奴不管。逃脱之后，树林遇伏。这不仅是玉奴的噩梦，更是他的噩梦。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无能为力的绝望感，愧为七尺男儿。

　　后面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直到连翘同他了断，劝他珍惜眼前人,他才慢慢醒悟过来。就在今早，他彻底想清楚了，想放下这些包袱和玉奴坦诚。他知道玉奴不爱这孩子，是他自私要她留下。今日他其实更想拿回的是一副打胎药，想劝玉奴断了过往，和他重新开始。他们离开钱府，去山村隐居，日落而出，日落而息。那里没有纷争，只有他们的净土。

　　冯参拼命往回跑，希望自己能阻止事态发展。他已经错过太多机会，不能再错下去了。他要赶上，一定要赶上！

　　与此同时，药材铺里陈荣儿亦是难安。看着钱千益在应酬，心想不知秋云、玉奴那头进行得如何，为何迟迟没有小厮过来传达消息。呆久了，陈荣儿不禁怀疑是否失手，质疑玉奴是否可靠。

　　就在陈荣儿胡思乱想之际，门口突然出现钱府小厮，气喘吁吁的奔到钱千益身旁禀报，显然事情紧急，不然也不会一路奔跑过来。钱千益一听，也不顾还和客人说话，当下没有任何交代转身就跑，还是陈荣儿上前和客人赔礼道歉。陈荣儿这时才稍微安心，吩咐妥当以后也跟着回去。

　　冯参先钱千益一步赶回钱府，从后门进去后，就见里头下人慌里慌张的奔走，一问才知南星出事。冯参料想和玉奴有关，也跟着去南星屋子。半路上，正遇见扶墙而行的玉奴，冯参心想还好他及时赶到了。

　　玉奴此时脸色苍白，刚吐完毒血身体十分虚弱。见到冯参回来，似乎也不意外。这里让冯参抱她出去，不要耽搁。冯参应许，对南星之事只字不提，抱着玉奴往外走去。

　　钱千益赶回来的时候，冯参正好出门，两人就此错身。钱千益回来路上，脑子一片空白，耳里一直回响小厮那句‘南夫人出事，请少爷速回！’。钱千益刚到门口就碰到来福，来福一上来就咬住他的裤脚边往里拖。钱千益想南星养着来福多日，这狗也通人性，看这样子怕是南星出了大事，更是心急如焚。于是一人一犬奔走，往南星屋里去。

　　等奔到南星那里，钱千益已然汗湿层衣。两步奔作一步来到窗前，看望南星情况。只见她面色发青，额上都是豆大汗珠子，鬓发都被汗水染湿，整个人看起来痛苦不已。钱千益心尖都在颤抖，就怕南星有个闪失，他已经尝过好几次失去她的滋味，不想再重来一次了。这里握住南星的手，颤声道，“我回来了。”南星却没有回答，两眼紧闭，仿佛睡着一般。

　　郑娘站在一旁看着不停搓手，不知如何交代。钱千益见唤不醒南星，侧身看向郑娘，眼里愤怒之情似能喷火，吓得她赶忙说道，“夫人她、她刚刚小产。这时已痛晕过去了。”

　　钱千益听到即将出世的孩子化成一滩血水流掉，过去几月所有的美好期盼如烟般消散。好似当头挨了一记闷棍，人还在恍惚之中，那流掉的血从他的头上流下，心口流出，刺目的红将他包围。

　　过了一会，钱千益才再次发声，语气如风雨之势，“怎么弄成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去的时候人都还好好的！！！”

　　郑娘两腿发软，身子一阵阵发麻。事到如今，瞒是瞒不住了，只得和盘托出。太过紧张，说话都有些磕巴，“夫人是、是、是中了毒才流产。”

　　“什么！！！”钱千益震惊不已，居然有人要下毒害南星。是谁这般歹毒，他定不放过此人。紧接着又问道，“郎中怎么说？可有解药？”

　　郑娘忙答应道，“郎中说、说了。夫人中的是天南星的毒，幸、幸好中毒不深，只是、只是没了孩子。剩下的毒还需清理，但命还、还保得住。”

　　听到最后一句南星性命无碍，钱千益才松了一口气，回头去看南星情况如何。这时，南星缓缓睁开了眼，扑闪扑闪的似是十分吃力。喉咙咕噜一下，想要说话却是嘶哑不能言语。钱千益一旁看着，心疼不已。

　　郑娘见状，一旁补充道，“郎中说、说了，虽然用生姜、姜汁给夫人解毒。但、但是中、中了这毒、会说说不上话。”

　　“查出来是谁做的了？”钱千益说时语中透着一股浓烈杀意。

　　郑娘胆战心惊的回道，“当、当时冯家娘子也、也在这。她、她和夫人喝了同一碗药、然后夫人就、就出事了。那娘子人、人也不、不见了。”

　　钱千益震怒之下一听冯家娘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后想了一下，才知说的是玉奴。但他想不明白玉奴为何要害南星？这里问道，“人抓到没有？”

　　“已、已经派人去、去找了，很快就、就会有消息了。”郑娘小心回道，心里头巴望着小厮快点回信。

　　“滚！！！”钱千益发话赶人。

　　郑娘一听楞神一下，反应过来后，忙退身出去，嘴上道，“是、是是。老奴这就滚。”

　　回说钱千益陈荣儿走后，薛远看两人先后离去，钱千益又是那般紧张神色，想来是出了大事。只是他身份特殊，也不好跟着回去。而后来了一个老婆婆拿药，手里还提着一买菜篮子。薛远看她年迈，便好心陪老人回去帮她提菜拿药。

　　老婆婆家住城南，薛远送完她，在路上可巧碰见冯参。天正下起雪，冯参发上、肩上已落了不少雪花都没有拂去，像披了一层银外套。他怀里抱着玉奴，她两眼阖着面容平静，好像刚睡着一样。冯参不时替她拂去雪花，不让她太冷。

　　薛远看冯参面色哀凄眼神悲拗，那怀中女子手下垂，下裙虽然沾了不少雪花，还能看出几点猩红，仿佛几朵白花开在她裙上。薛远知道这女子已经死了，不然冯参不会这么伤心。

　　薛远被冯参的情绪所感染，不自觉地就跟在他后头，想看看他要去哪里。跟着走了一段路，周围人家越发稀少。最后到了南边，眼前只有一条螺子河和通往城外的小路。薛远以为他们要出城，便转身回去。走了一阵，又觉得不对劲，回头去看时，冯参已经抱着玉奴走到河里头了。薛远一边奔跑，一边呼喊别人救命。

　　倒回去说冯参见玉奴时，她已毒性发作，亦是声音嘶哑不能言语。只能以手指着门外，让冯参带她走。不同于南星流产，玉奴是胎死腹中，因她往常抑郁致血行不畅难以流出。那天南星毒性大，她又饮的比南星多，性命危在旦夕。但为了尽早让冯参脱离险境，玉奴不肯就医治病，冯参说带她去医馆她只是摇头，一直指着南面。

　　看着冯参一步步往南而去，玉奴渐撑不住，最后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冯参初时并未察觉，一边走一边同玉奴说话。等他说要带玉奴隐居山外重新开始，他不会再负她时，玉奴却再也听不见了。冯参胸口一震，眼中流出两行清泪，脚步却没有停，他要完成玉奴心愿，带她离开这里。

　　冯参知道他终究是错过了，负了玉奴这一生。他们不会有将来了，脑里留下的只有过去。

　　初相见，玉奴因抓不到心爱的风筝哭的伤心，那是他第一次见她哭，如细雨打花蕾。他于是上树为她取风筝，这样她就不会再哭了吧。却没想到下次见她，又遇她哭，这次她失去的不是风筝，而是至亲。她还那般小，以后的路还长，她一个人要怎么办呢？于是他将她带回，请父母收留玉奴，想要好好照顾她。

　　后面玉奴离开，他一直担心她在外过得好不好。他护不住玉奴，便只能将此情寄托在花草之中。连翘初见他时在他眼中所看到的忧郁之色，是因为玉奴。宋氏给冯参安排娶亲时，是他托算命的说自己命不好。他不想娶，因为他觉得玉奴有一天会回来的，他要等她。

　　而后街头相遇，是玉奴先认出了他。多年分离，重逢再遇故人，冯参想自己终是等到她回来了。那一阵子相处的日子，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但是在花园与连翘偶遇，改变了他三人的命运。冯参不由自主的爱上了这个敢爱敢恨，追求幸福的富家小姐。这之前他一直以为他对玉奴的情感便是爱，可是遇到连翘他才发现爱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但身份差距的阻隔，他对玉奴的责任，使得恋慕之情只能被深深压抑着，直到他失忆以后才浮现出来。所以当时玉奴从李宅走出，他眼里所望还是她。但树林与连翘分别之时，当他发觉两人可能以后都不能再见，他的心也随着她去了。

　　如今回想，冯参只有无尽的悔恨和自责。如若当初重逢之后，他就娶了玉奴就没有后头李家逼亲；如若当初他不去惹钱千益，就不会让玉奴被牵连树林之难；如若当初连翘要离开，他选择同玉奴留下，就不会有后头福禄的侵犯；如若那次床头夜话，两人能再坦诚一些，说出心里的想法；如若今早他出门前，能对玉奴说出那翻话。是不是一切都会变样？

　　是他负了玉奴，让她一次又一次失望，一次又一次伤心。是他害了玉奴，让她陷在无尽的痛苦之中挣扎，最后走到这一步。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南星出事，会有钱千益去照顾她。玉奴只有他了，但他也没能留住她的命，让她抱憾而去。

　　一切都太迟了，他醒悟的太迟了。有那么多的机会，他可以挽回却错过了，如今悔恨都没有用了。而今，他只想到自己当初的誓言，‘如果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我若没有能力替你报仇，我会与你一同赴死。’沉入河底的那刻，冯参脑中最后闪过一幕，那是玉奴在街上与他撞见时，笑意盈盈的叫他，“参哥，我回来了！”

　　那是他们最美好的一刻，就在这结束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