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门金缕衣

作者:度加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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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后续溯少年结,多少恨还前尘孽


      冬夜漫长,黑暗降临得迅速,而光明却来的迟缓。对于玉奴而言,这夜注定是不能平静了的。她在黑暗中等待的太久,想到即将出现的曙光,不禁心潮翻涌,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年幼的玉奴刚进入戏班,并未想过要成名成角受人追捧,只想有一处容身之地,管三餐饱饭。虽是如此简单的愿望,很快就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幻灭了。

      戏班子走南闯北四海为家,往往是一个地方刚混熟又奔向下一处。辗转多处,玉奴已经记不清自己到过哪里,连故乡的样子也快忘记,只是地名不敢忘。晋和县是她的根,总有一天她要回去的。

      住是无定所,吃却有定量。班主为了让戏班的女苗子保持体态轻盈,伙食开的很少。小孩子正长身体胃口大,做的又都是花力气的活,半饿着肚子训练司空见惯。时间一长,饮食习惯定下来,以后想多吃也不能了。

      刚入行,先练基本功。每天鸡叫就要起来,压筋踢腿走步子,清嗓练腔学指法。一天下来,常常练得腰酸腿麻嗓子疼。可是规矩就是这样,容不得你半点懈怠偷懒。练功还不算最苦,苦的是挨罚的时候。班主没有十八般武艺,却有治人的十八般刑罚。玉奴最记得的便是站空缸和顶飞碗。

      小孩子小,站在空缸边沿上,把握好平衡还不至于摔下。但若是作罚,哪许你站着,便是要垫着脚尖站在上头。本来饿着走路就没甚力气,维持如此站姿如何能够?往往站不多时,就摔下来。摔了再站,如此往复,最后鼻青脸肿,浑身骨头犯疼。

      顶飞碗是作燕子飞来状,两手张开,一脚后抬。头上顶一水碗,左右手心各拿一碗,鞋底面上再放一碗。如此姿态,实难为人。身板练结实了,碗不容易摔,但容易洒水。只要水一洒地上有湿,就要加罚添碗。半柱香的时间,能撑下来的孩子少之又少。许多人宁愿讨一顿毒打也不要受这等折腾。

      这两种罚法还只是其中几个,其余不说也知是折磨人的。因而戏班的人都极少犯错,同一错误不会犯两次,实在经不起罚了。

      如此刻苦训练之下,玉奴学会基本功,又跟着学表演唱戏之法,神态表情,肢体摆动,一一都要做到运用自如之态。戏班是靠演戏为生,所以不会养闲人。往往在短短数月练成底子就要上台磨技,非常急功近利。新人都是配角做起,像玉奴这样的女童,便常是演他人子女或小侍童。打熬六七年,待年龄大些,才换大人角色来演。

      做配角易,演主角却不易。配角再出彩终为他人绿叶,观众注意的总是主角。所以那成为少数主角的机会,众人都是巴巴儿抢的,除了玉奴和小晴。她两人年龄相仿,前后脚进的戏班,身世皆是不幸,谈话投机于是做了姐妹互相扶持。

      彼时戏班有一花旦叫兰馨的,名字是她自个取得,是从某一出戏本里找的,相国公女儿的名字。演戏出彩却不出色,那十二分功夫里,她只做了八分,剩余那四分神力都花到别处去了。后来有个高官包了场子唱戏,兰馨独一次唱到了十分,这之后她便不用再登台,做了那高官的偏房。

      小晴对此艳羡不已,想着兰馨从此衣食无忧,不用起早贪黑练功,看人脸色吃饭。当时就立志以后也要嫁个好人家,后半辈子有个依靠。小晴深知自己唱戏功夫上比不上玉奴刻苦,天资也不如她,故而也无意与她争空缺花旦的位子,反而一力帮她上位。当时班主心意便是在她二人之中挑选,而小晴更会讨好奉承,因而班主更偏心她多一些。

      兰馨嫁人后,戏班举众迁走,去了他处。换地新演,正是出名崭露头角的好机会。班主本来安排小晴来打头炮,哪成想小丫头鬼点子多,临时出了岔子上不来台,班主这才换了玉奴上场。

      新人上场压力最大,唱的好一举成名。但若唱砸毁了戏班招牌,在地方站不住脚,受罚便是受最苦最煎熬的那几样,比站水缸和顶飞碗还要苦。班主临阵换人,若是一般人,多少会慌张难免戏中出错。只是玉奴平日练习,皆当做上台一般认真对待,这从天而降的机会,叫她把握住了。

      多年功夫积攒一瞬爆发,至那登台开腔,艳惊四座。语拟黄鹂婉转,神现人物出剧,步形流畅自然,指法老练纯熟。座下之人皆喝彩叫好,不断有人打听她的名号。而后几场还有人冲着她来,指明要她上台。如此一炮而红,玉奴开始有了名气。身价上去,待遇也比以往要好。连班主也巴结玉奴,常说她就是天生唱戏的料,早知道她会成角。玉奴因此十分感激小晴,有得赏时常分些与她。玉奴不爱与达官显贵应酬,便是多叫小晴帮忙对付,正合她的意。

      此后玉奴到一地,就唱红一地,走了三五地,人家都知道她。虽然戏班流转多地对名声传扬有影响,但因为玉奴实在是少见的顶尖子,她唱过的戏别人再唱就没有那个味道,所以让人津津热道念念不忘。玉奴成名以后就想归乡,从前她微不足道,如今说话都有了分量。又苦熬两三年,等根基稳了以后,才劝说班主来晋和县演出。

      重返故里,玉奴有一件大事要做,所以她没有着急去找冯参。受了那么多苦难,玉奴常常提醒自己,究竟是谁改变了她的命运。她忘记了很多事,有些事却是怎么都不会忘得,譬如血海深仇。那个男人的模样刻在她的心底,他的名字在她每次咬牙坚持时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所以在路上遇见时,玉奴对他并不陌生。十年不见,魏豹除了容貌上老了几分,依旧过得滋润,带着随从大摇大摆在街上闲逛。怀里还抱着一个半大孩子,看着七八岁样子,许是他小儿子。看来那魏豹甚是喜欢这个幼子,这么大了还抱在怀里,笑嘻嘻同他说话逗笑,一副慈父面容。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会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霸。

      玉奴脑里回想起自家父母惨状。当初魏豹来家收债,她父亲金小川本来借了五两,利滚利却要二十两,七凑八凑也才十两银子应付。金小川央求再缓两月交上十两,魏豹却答,剩下十两还要利滚利,且加息一分,简直吃人不吐骨头。玉娘听了,本来躲在屋内,这时出来阻止金小川立字据。如此利滚利下去,何年才还的上,岂不是一辈子给他家做奴才?

      魏豹看金小川窝囊无用,娶个娘子倒很有眼光。这里见玉娘年轻貌美又有个性,就发话说带她回去做妾伺候自己,如此便可抵消十两银子。

      金小川想着他魏豹十两银子就让自己贱卖爱妻,实在欺人太甚。气的撕了字据,和魏豹闹翻脸。那魏豹岂是好相与的,当下让手下强抢玉娘。金小川来阻扰时,被他手下一番好打,却仍不肯放弃玉娘。

      玉娘急了,想着魏豹不过看中这皮囊,于是二话不说拔下银钗自毁容颜。如此勇气,非一般女子可及。

      哪知此举触怒魏豹,觉得玉娘是在羞辱自己。上前夺过银钗,一把刺进玉娘心口,扎的又深又狠,直取玉娘性命。嘴里言,“我魏爷看上的女人,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如果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幕深深刻在玉奴脑里,永远也忘不了他狂笑离去的模样。这一记不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而是她的一辈子。

      爹娘惨死之状如在眼前,玉奴强忍心中悲愤,暗自冷笑这世上恶人只对自己骨肉怜爱视若珍宝,却对别人冷酷无情肆意践踏。这种人何其可恶!果不其然,不久那魏豹就暴露了恶毒本性。

      街边有一卖烧饼的孩子正在玩耍。他手里抓着一个竹片做的小鹅笼,里面装着几个大铃铛。晃动之下,铃铛发出悦耳之声,他听了很高兴,上下去摇,还发出呵呵笑声。

      魏豹的儿子被吸引,闹着要玩。魏豹见了,使眼色给手下,一群大人硬是和个小鬼抢玩具,吓得那娃娃哭个不停。那摊主惧怕魏豹,只能安慰自己小孩不要哭闹。

      魏豹小儿拿到鹅笼手里把玩,看里面没什么机关,只是铃铛会响。玩一会就腻了,想着如此无趣玩具,那卖烧饼的孩子怎么会玩的这么开心?于是放下笼子,叫下人踩扁踩烂,然后丢给摊主儿子。那小娃子才刚得新玩具,是他爹削竹子,一片一片做起来的。眼睁睁看一群人糟蹋他父亲心血,本来止住哭了,这里放声又哭起来。

      魏豹小儿看把摊主儿子弄哭,居然拍手笑起来。更叫人气愤的是,魏豹竟还夸奖自己儿子做的好,嘴上说,“对于穷鬼就不要客气,他们不配拥有好东西。”

      玉奴看到此处义愤填膺,拳头紧握。他们这些恶霸欺凌穷人,践踏他们尊严,还口口声声认为穷人不配得到好待遇。难道穷人富人都是天生的?穷人就应该穷一辈子,穷人孩子也还是穷人?富人孩子就不会落魄吗?她不信天道不公,连给穷人出头的日子都没有!如果官府不能秉公执法维持正义,那就只有靠自己了。

      话说玉奴一直盯着魏豹父子,后头魏豹有所发觉,也往玉奴这边看来。见是一个妙龄佳人站在那,于是仔细打量她,思想自己是否认识。那男人打量女人的看法,正经人儿都受不住。

      但见魏豹两眼聚神,以眼代手,从玉奴面上看起。那远山烟眉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眼型狭长黑白分明,含情春目如一泓秋水,清澈有神。鼻梁秀气端正,小嘴不薄不厚正合樱桃大小,两瓣红唇微抿。不知呷尝起来是何美妙滋味?无形的手抚着玉奴粉面,想着该如新剥鸡子般光滑细腻。又见她脖颈细长白皙,虽然微露一截,足以让人游想,好似已经用手解开衣扣窥瞧。

      便是此等下流观法,叫玉奴虽与他隔着距离站着,仍觉不自在,仿佛自己不曾穿衣似得。不觉面上羞赧,飞上两片红霜,愈添俏丽之态。她这心里却想,虽然魏豹娶妻生子,儿子也这般大了,不想色心未改,一如从前放荡。用美人计引他上钩,倒是得法。

      魏豹光瞧着已觉心痒,这里把小儿放下,叫下人看好。自己走近玉奴惺惺作态搭腔,摆那正经派头,“姑娘看着面熟,不知家住何地,叫甚芳名?”

      玉奴心想十年过去,他魏豹如何还记得当年五岁小姑娘?怕是连她娘都没了印象。于是飞眼传情与他,嘴角噙笑,默然转身去了。

      不答魏豹,本是无礼冲撞。只是魏豹如今收敛些暴烈性子,不会动辄跳脚翻脸。玉奴虽不答话,以情挑他,无声胜有声,尽在不言中。他会意明白,摸摸嘴上胡茬,嘴角扬起坏笑。这里回头示意随从跟随探访,然后抱着小儿继续逛街。

      玉奴回去以后,当晚开场惊艳四座。第二日,街角巷尾就有人议论新来惊鸿班花旦如何出色,将她名声传开。那魏豹访得玉奴在惊鸿班歇脚,乃一介戏子,想着出点钱财好弄到手。于是常去捧场点戏,看玉奴在台上演戏,越觉她身肢柔软,举手投足都是风情,煞是迷人。没过几日,就想包场请玉奴去家中独唱。

      玉奴早猜到魏豹有如此打算,哪能轻易叫他得逞。便推其他公子爷也请她去,摆上请柬与他回话。下场以后,魏豹过来瞧她卸妆,玉奴态度亲近,热情相迎。如此欲拒还迎,渐让魏豹情迷意乱。

      那魏豹妻妾成群,各中有个得宠的,就是给他生小儿子的徐氏。那徐氏听说魏豹近来痴迷戏子常去捧场,心里捻酸去戏班找玉奴麻烦,还打她耳光骂她是狐狸精转世臭不要脸。后头魏豹知道,过来看望玉奴。玉奴哭哭啼啼,作那可怜之态,求他做主。

      哭也有很多种哭法,放声大哭,或者又哭又闹,此等哭法只能叫人厌烦。引人怜爱之哭,得是那眼眶微红,似泣未泣,楚楚可怜态。诉苦到浓情处,再落下两行清泪,用帕绢小心擦拭。哭腔不能高不能重不能尖,得莺啼婉转,感觉在哭又不是痛哭。泪也不能落的太凶,免得把妆哭化。哭成梨花带雨,不胜堪怜。等对方心生怜意,要知时机止哭,抽抽噎噎答话。此等哭法,又要哭得当,又要表情得当,就是玉奴这样演戏行家才能做到。

      果然魏豹这样硬汉叫她哭的心软,这里好言相劝,送了不少首饰金银,回去还好好教训徐氏。玉奴打听得徐氏受训,思想那魏豹已为自己所迷,时机已到。故而下次魏豹相请时,玉奴不再拒绝,同意去魏府独唱作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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