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门金缕衣

　　南星搬回来以后，郑娘新安排一个乖巧丫头过来伺候，便是采儿。南星见采儿看着甚小，问她现今多大了。采儿回说年一十三了。南星见采儿生的清秀，为人又规矩本分不似秋云轻佻，倒也放心用下。

　　且说钱千益教南星管家，先叫她熟悉人头花名册，了解府中各处各人职责。南星翻动名册，这才发现府里一干下人众多，分职又细，有些地方没必要那么多人，真个养闲人的分派。又向钱江打听下人每月开支，也是一笔不小开销，这便有心精简人员，节省人力费用。

　　于是见到钱千益时，与他说起此事，问他意思如何再做主张，免得莽撞误事。因那裁人原本就是得罪人的事，砸人饭碗与人结怨，处置不好便会怨声载道。南星也是思及此处，担心无法开展，向他寻找支持。

　　钱千益回答说先头宅院落地招人是钱江负责，招了一大批子，后头郑娘负责这块才没怎么招了。钱江心软，外头遍是穷苦人家，卖孩子的很多，想着招进来做下人也是积德，所以养了一大帮子人。他做甩手掌柜很多事都不插手，要真管起来，其实问题不少。不仅人事分派有弊端，就是那账本，也能看出不少坏账呆账，但是钱江在经手，不意叫他打脸。这府里许多事情因着人情干系复杂，他自己就索性装糊涂了。

　　这里说到人事上，钱千益顺便提到买仆怪事，“那时有人想把孩子卖进来，明明才八九岁的，谎报有十一二岁，说是发育不好才看着小。我就想着这么小的孩子能做什么？我又不是有那娈童癖的。”

　　南星听他讲及此处，不禁想到采儿，不知她有无虚报年龄。不过即便真是这样，她这样小的年纪，要是流落在外，不知要吃多少苦头。想着钱江做法确实积善，若非有钱人家如何开销的起，还是因钱千益在才能如此。

　　又那娈童癖一词，让南星想到从前在南怀轩家里住的情景。南怀轩家里都是男仆，幸而她过来时带了两个丫鬟，不然真不知如何相处。有次她在院中看到一个小童子，看着八九岁模样，小小年纪生的俊俏颇有些女相，身上衣着华贵。看人都是怯生生模样，见有生人就跑开了。她起初还以为是南怀轩小儿子，后头打听之下才知南怀轩老婆也没有的，哪里冒出儿子来。她住那几天，总觉得这宅院里气氛诡异，又说不出是什么问题。

　　回到钱府以后向郑娘打听，才知南怀轩有断袖之癖，不近女色。怪不得钱千益放心让她孤身住进去，只派了丫鬟伺候，也没叫郑娘跟着。如今想来那童子约莫就是他的禁脔了，想想这么小的孩子就叫大人圈养以供床第玩乐，实在可怜。不过南怀轩这样乱来，也不怕将来没有子孙接继，断了香火。又想怪不得他会答应认自己为干女儿，钱千益挑人实在精明。

　　钱千益看南星低头沉思，淡笑说道，“你刚接手，有些事急不得，猛不得。你须记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对事对人不可太较真，不然最后吃力不讨好的一定是你自己。前个陈荣儿清查女眷闹的人心惶惶，这时再辞退人，时机不佳。且眼下快过年的，这样做去，到时咒怨的人可就比道福问安的人要多了！”

　　南星回神应了一声，又说道，“我晓得了。这一大家子管起来真个不省心的，仆人的事年后再谈罢。后两日是我生辰，我想简单办，不要铺张浪费了。省下的银钱做点功德积善。”

　　两人继而谈了生辰当日一些事宜，钱千益虽然依从南星意思，也表示自己另有安排，两相中和不误。谈完以后，各自做事去了。

　　又说南星与钱千益谈话和好后，总想有所表示。想着他丰衣足食，若真说缺什么，便是良友甚少。似同黄乐平那般浪荡公子哥交往，只会学坏无甚长进交益。可除却商人圈子，他交往不广，官家也只是应付场面。南星想着这上头没得帮忙犯难，忽而想起钱忠来。人虽不善，却有忠犬义魂。去储库外看了石狗雕像，照着样子去外头买狗，最后买回来一条小黄狗，唤作来福。

　　却未料到，钱千益见了来福，态度极其冷淡，对它一无好感。对她道，“这狗你自己可以养着玩，只是我来时，叫人抱走就是。”

　　来福性子温顺听话，眼睛乌溜溜的，看着就招人疼。南星叫丫鬟抱走它时，还向她伸出爪子，舍不得离开。钱千益的反应让南星疑惑不解，于是问道，“你不是养过钱忠吗？怎么对它就——”

　　钱千益打断她的话，忙解释道，“阿忠不一样。天下狗虽多，再不会有它了。江叔没和你说过阿忠的事吗？这些年我没再养狗，因为阿忠是无可替代的。你不用在上头费这心思了。”

　　南星这才记起钱江提过，钱忠死的时候，钱千益曾说，他的朋友死了，再也不会有朋友了。钱千益对钱忠这般情深义重，认为朋友是不能替的。可是他身边的女人，却是换了又换。当初她嫁过来，他用小怜代她。而后她假死不久，陈荣儿就过门顶替她。虽然知道他是爱她的，不免有些觉得人不如狗。于是说道，“要是往后我真比你先走了，你会怎么样呢？”

　　谈及生死问题，钱千益脸色严肃起来，这是他最忌讳的地方。他是不信命，但是他清楚自己是凡人，抗争不了生死。眼睁睁看爹娘死去，钱忠死去，他却无可奈何。即便后头连翘是假死，也让他大受打击。但是生死是逃不开的，既然南星问到，他也就只能面对了。

　　“如果你死在我前头，我想往后的日子我会很难过，恨不得追你而去。但是有了耀祖，我不能抛下他，不能让他也经历父母双亡的痛苦。我实在害怕再死人了，也不想再经手丧事了。如果要死，情愿我死在你前头。只是这样我又不放心，担心你日子过得不好，怕会死不瞑目。”

　　南星听钱千益剖白心迹，方体会到他爱自己之心何其深重，连身后事都替她想过。所以才费心费力教导她，就怕万一走到那步，她自己会扛不起这个家。这里暗骂自己妇人小性太会吃酸捻醋。钱忠是他朋友，她是他的爱妻，两者本就不可比。就好像在她心中，爱的是钱千益，但碧娇的位置也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前几日刚给碧娇祭拜过，以后每年腊月初三也会继续如此，永远不会忘记碧娇对她的情谊。

　　南星看钱千益脸色还是阴郁着，这里宽慰道，“是我嘴坏，不该问你这些。眼下快过生辰且近年节，提这个是不大吉利。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啊，你身子壮，活到九十九也没问题。看来我也不能偷懒，往后也要强健筋骨，才能一直陪着你啊！”

　　钱千益听了方才脸色放缓，眼珠转转眉毛一挑，意味深长道，“是要保养好身子，将来好多生几个。”

　　南星心领神会脸上一红，借话掩饰，“你还别说，这肚里的孩子老是踢我，怕也是个野小子嘞！”

　　钱千益笑答道，“这下二叔不发愁人丁不旺了，有你这个‘男兴’啊！”

　　两人有说有笑，感情愈笃。他二人越是情浓蜜意，陈荣儿越是坐立难安。南星已经有了耀祖，再诞下一儿半女，钱千益势必宠爱更深，也许借此名目重立她为正室。这是她绝不愿看到的，因着如今她也有了可以仰靠的资本——她也怀孕了！

　　原本小如提醒她月事总不来，她还不在意。处理完丫鬟的事，陈荣儿才觉得自己身形发胖了，本来没怎么吃，肚子反而大了。这才去请大夫，已经快两月的身孕了。只是胎儿还不稳，她不想提早走漏消息，府里除了小如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孩子得来不易，她一定要保住生下来。所以不能让南星走在前头，她的孩子绝不能落地！

　　从奶娘被惩伊始，陈荣儿就觉得不妙了，后头事态发展全是顺着南星那边。她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庸人，钱千益同南星和好以后，她也开始自己的计划。处理过蕙香落胎一事，让她意识到一人力拙，必须借力使力。她留下秋云这样厉害角色，本来就是为了后头共同对付南星用的。

　　但是秋云此人如刀，能伤人也能伤己。为了避免秋云走白蕊老路，也去投靠南星坐大，所以陈荣儿的主意是想收拢她。毕竟如今秋云势孤，不是靠她，就得靠南星。

　　陈荣儿去找过秋云，试探她的态度，好言相劝让她依附自己。可秋云狡猾，说话打马虎眼，态度模棱两可，难以利益交好。因着秋云有孩子作依靠，即便是生了女孩，她也可借子谋得一妾之位，不必行险招去斗南星。利益不能诱之，只有拿她短处相胁。只是罗哥已出，翻旧账不可。她便提了刘正之事，哪晓得秋云却用吴二娘顶回，说已经通报过是诬陷。言下之意，便是吴二娘处理了，她再重提，便是说自己用人不明徒自打脸，而且还有栽赃嫌疑。

　　陈荣儿见秋云对她颇有防备，左右说不动他，只好暂时作罢。怕露了行迹，反让她去告状邀功。而且也不欲逼她太紧，免得适得其反让她投靠了南星，反过来对付自己就不妙了。

　　这世上的事，有时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陈荣儿本指望说动秋云当自己爪牙，却是无功而返。哪料得在这府中，还有一个人也在谋划行事，缺少助力。所以，当小如告知她玉奴相约之事，实叫她惊诧不已。当初为了对付南星，陈荣儿去了解过冯参，对玉奴倒没怎么在意。要说对她有什么印象，不过同利用冯参一般，曾将她作棋子引走福禄罢了。

　　陈荣儿详问小如经过，听她言说是路过游廊时，安儿早等在那相托她传话。只道玉奴说下午在花园恭候，别的未曾提及，连具体时间也不曾说下。陈荣儿想玉奴做事谨慎，是怕走漏风声。但她又不提半点缘由，看来是要吊自己胃口，来个愿者上钩。既然眼下无好棋可出，何不试试剑走偏锋来个出奇制胜？

　　陈荣儿主意打定，就便去花园相会。去的越晚，越容易被人盯梢。在花园月亮门前，就见玉奴人已等候在那。两人进园以后往深处死角走，那里的墙贴着邻里，要偷听除非是人躲在花园中，倒是个谈话的好去处。

　　陈荣儿与玉奴两人，皆是这大宅深院中心思活络谋算厉害的人物，两者若是联手，不知会弄出什么大文章来。陈荣儿虽非初见玉奴，但却是头次私下近距离会面，不由得多打量她一番。玉奴姿容秀丽，颇具神采，行止之间自有风范。看她不像大户人家出身，约莫便是优伶艺伎之流，才能有此做派。又见她神色内敛，面无波澜，便知是个沉稳有心计的，自己大意不得。

　　而玉奴见陈荣儿肯来，倒也不出意料，故能沉稳对付。她虽是虚饵待客，但愿者上钩，古来同理。姜太公钓鱼以直钩，失小鱼却得姬昌垂顾，让“渭水钓文王”流传千古。她不学古人高义，略仿其技化为己用而已。只要陈荣儿肯来，她就占了主导之势，来个反客为主。

　　“贱妾见夫人面有愁色，想来心事困扰，也许贱妾能为夫人解忧。”玉奴开了话头，引陈荣儿表态。

　　陈荣儿一听，见玉奴套自己的话，本来对她存有五分疑虑，现在又多了两分。她若不知自己烦心什么，又为何相约。此言一出，难道她和南星串通，设计自己不成？

　　“哦？娘子竟这般神通，还能看透别人的心事？我倒想听听娘子怎么个解忧法。”陈荣儿见招拆超，又把话引挡回去。

　　玉奴淡笑，平静说道，“新人旧人不两立，有人欢喜有人愁。”

　　陈荣儿见玉奴把形势看的明朗，暗想她这个局外人究竟意欲何为。这里对道，“都说旁观者清，姑娘好眼力见。只是大家不喝同壶水，凑不到一个碗里。”

　　玉奴心里明白，陈荣儿此时并不信任自己，还不到利害相见的地步。于是转了个弯，先卖一个人情给她。陈荣儿听后，果然一改态度。

　　究竟是何人情打动陈荣儿，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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