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门金缕衣

　　钱千益喝完茶以后，理了下思绪，想好下面要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慢慢引到正题来。虽然讲的是这十年间发生的事，但对他而言却是前尘往事了。他自己很少回想过去，几乎没和人提过这些。他想南星更了解他，但让人了解太深也许并不是件稳当的事。好像展露心窝子给人看，别人随时可以在上头捅一刀。说到过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在说别人的故事，不动波澜。但一旦触碰到他内心最敏感的地方，他感觉那就是他自己，情不自禁带入情感。现在的他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一步步走来，那是五年前的他。于是继续说起发家以后的事。

　　当时，钱千益第一想做的事便是大修钱家，弄个阔气宅院住着，扬眉吐气一番。他现在住的地方还是父辈时的旧屋，往后钱家修建起来便成了存放旧物的储库。以他的钱力完全可以另买一地建宅，或者挑个好地段的房子买下。但他没有这样做，这里是他的根，有他父母的痕迹。人没了自己的根，那才是真正的孤苦无依。

　　翻修旧宅破砖动土不说，因为格局狭小，即便翻新也不大成样子。钱千益的想法是围着旧屋圈地盖上一座大宅。可问题是他家附近有左邻右舍，如果要地方，得先摆平他们。他的邻居们可不是好相与的，幼年他同人打架把人家小孩打哭，后头对方大人找上门来打他，他挨打也不哭。这一条巷子的邻居，他没有一个交亲的。左右两家最贴着的，更是打照面形同陌路。那些人看他家就剩一个小孩和男仆，都不当回事。左边住的妇人清理垃圾时经常倒他家墙边上。右边那家把他家墙边果树靠右生长的果子都摘光了，因那右面向阳结的果子又大又甜。这也还是小事，背地里还议论他家，说他小小年纪父母双亡，是个灾星。

　　钱千益父母在时，与邻里和睦相处。他娘亲为人热心，东家请客她去帮忙，西家老人死了办丧事也去帮忙。结果人去茶凉，都不念着这些，个个欺负他这个孤儿。钱千益给徐有富办事，做人体面气派以后，那些人才开始改了态度。如今他要拓张修建宅院，不免要和这些人起冲突。但有钱能使鬼推磨，附近住的又都是贫苦人家，钱千益出高价买地，很多人答应下来愿交地契，择日搬家。

　　徐有富听说钱千益扩地建宅动用邻居土地，担心官府日后干涉找他麻烦。于是给他出主意，叫人写了宅地出让书，然后让那些人画押表示自愿出让。但钱千益扩宅动用前后左右各四家地方，圈地太大容易引人注意，官家那里还是要做点文章。又去收买县令师爷一干人等，说圆了情由。在记录上写这些人家外出务工长期不归另有住处，旧宅空置无用，最后才被钱千益高价收回，两方互有得利，均出自愿。官府那里存一份出让书，钱家自己收着一份，如此方才妥当。彼时郭好奇还没被贬到这里，所以事情做得顺利，他日后上任来查，也奈何不得了。

　　钱江请了风水先生来指导新大门动基方向，立后世安宁。这大门修的阔气，匾额烫金字板材用的上等紫檀木，朱漆大门狮脸衔环，门中间上下两排银铆钉着。台阶修得开阔，共八阶依次排下，门前还有两个汉白玉石狮威严震宅安家。大门尚且不惜材料资金，修建围墙更是精工用料。如此建宅，耗费颇大。以钱千益目前财力，若是围墙一圈都围起来，他将所剩无几。于是向徐有富借钱，自己修了一半，用徐有富的钱修了另一半。他用剩下一半的钱继续经营生意买卖，赚更多的钱来支持建宅。

　　如此花了三年时间，才陆续把宅内房屋游廊山石都一一建设完全。那时宅子建好，只有钱千益和钱江两个住，他觉得这个宅子太空了，没有人气。于是先后买了许多仆人进来，钱江一个人管不过来，后头钱希文回家就让人物色管家婆，这才请了郑娘。郑娘虽然进钱家时候晚，但是新宅修好，她同一干新人一起进来，以后在大家眼里，也就是老人了。

　　而后钱千益仅用一年半的时间，就把三年建宅花的钱都挣回来了，欠徐有富的也早还了。因着那时他开始着手收回周家家业，多开一处财源，收利也更多更快。钱千益后头买卖做的很大，凡是赚钱多的行当，几乎都有涉足。酒楼客栈这些自不必说，他还是几家大赌坊的幕后老板，就差没开妓院了。钱希文曾经发话，叫他不要涉足下九流的地方，开赌坊已经是忍让底线，再开妓院绝对不许的。之后半年，他财运当道，财富积累如滚雪球一般，最后坐上商阳首富的位置，让很多人眼红。

　　说到此处，钱千益感慨道，“其实以徐有富的实力和手腕，早几年完全可以当上首富。我一直很好奇他为什么没有去争取。后头我发现，他将财富分成几份，商阳留一份，□□广又有一份，倒像孟尝君狡兔三窟。即便日后哪里待不住了，还可以有安家立命的地方东山再起。而且他曾经和我说过，虚名如浮云，但是背负却如千斤之累。人一旦坐上第一第二位置，就会招人妒忌眼红，是非也就多了。所以他赚钱之余也散财，外借许多，哪怕有些收不回来也借出去了。我和许多人打过交道，但像徐有富这样眼光独到颇具智慧的，真找不出几个。”

　　南星应道，“夫君对徐大哥夸赞不已，都让妾身想要亲见其人了。”

　　钱千益笑笑，“你个妇道人家见他作甚，就是他来家里，你也须避入后房。”

　　南星答道，“便是隔着屏风窥看也好，这般人物不见实在引以为憾。”

　　钱千益笑而不答，又继续把往事说下去。钱家虽然大建，但祠堂是最后修的。依着钱希文意思，一则是要让祖宗父母在天之灵看见府中富贵荣华之气，二则尾修祠堂，免得后头动土扰了魂魄清静，三则要等他为钱家洗刷不白之冤。在钱千益十九岁那年，也就是道光十二年，钱家旧案被翻出重审，还了钱希文一个公道。为等这天，钱千益等了十二年，而钱希文为之付出了十二年，翻案过程之艰难，可想而知。

　　那时祠堂修好上牌位，钱千益给钱忠留了一席之地。当初他曾想在门前放钱忠义犬石像镇宅，钱江劝他门前只见过放石狮，没钱放石狗的。如此便在储库门外放了两个石狗。南星这才明白当初疑惑，她居住储库时，出入之间常看到石雕，还觉纳闷为何小门前放狗像。

　　钱千益将自身以及钱家发展大体说完以后，又说了个中几件特别之事。“你知道我这个人不信神佛，曾有个和尚想感化我，可惜做了无用功。”

　　早几年，一个化外老和尚经过钱家大门，向钱千益化缘。钱江说看着像得道高人，要与他积善德。

　　钱千益想试试老和尚道行，就向他要几句真言。那老和尚说，“施主心中蒙尘，须知为人在世，若是将这一切丑恶看尽，当觉生无可恋。”

　　钱千益听了觉得可笑，就问他何为善何为恶，真的有好人坏人之分么。老和尚说，“人生在世就是消除自身罪孽的过程，积善消灾福泽后人，作恶毁身祖宗蒙羞。一朝西去，善者入极乐世界，恶者堕入阿鼻地狱。”

　　钱千益看老和尚说话如此，便道，“和尚眼里不分好人坏人，只分善恶，和我想的倒是一处。本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只有作恶的人。便是难道好人就不会作恶嘛？与坏人处的久了，要么跟着学坏，要么就给糟践死了，无有其他出路。所以好人不长寿，坏人总得道。死后是死后的事，人活着什么样才是重要的。”

　　那老和尚摇头笑笑，“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到了，一切不饶。”

　　钱千益听了也笑，彼时郭好奇已经被贬官到了商阳，这难道是报应吗？如果不是他二叔殚精竭虑争取这些，等老天爷的报应，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于是对答道，“我这个人不信报应，不信老天，只信事在人为，凡事靠自己。如果只是空等报应，绝不会有今天日子。”

　　老和尚双手合十拜身告辞，也不化缘讨斋了。走了十余步，放声高呼，“今日果，前世因，造化有数，人世无情。善不抵恶，恶不除善，谁人道清？因果轮回，互为纠葛。不信苦海无涯，终悔前事之错。此身既入茫茫，何处是我归途？”

　　谈完这里，钱千益引问道，“你觉得人性善还是恶呢？”

　　南星想这是大学问，老和尚话中玄机她还没参透，如何轻言善恶取义？于是引经据典回答道，“孟夫子说过，‘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水性变乃其势使然，人性变亦犹如此。妾身想人性本善，人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

　　钱千益笑笑，回她道，“你爹倒是不错，不是只与你看女德教化之书，四书五经也让看得。我幼时背过这些，大部分已经忘了。只是你记得孟子所说，难道没听过荀子之言？‘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说也奇怪，别的都快忘光，倒是对这句非常记得。也许我背过这段，家里就出事，每每念着这句，引之为戒。此后不读正书，别的也就不知了。”

　　南星想着若持性恶论，那么治人处事岂非都要用着严律酷刑了。果如她所想，钱千益说这些就是想引她去想协家管仆之理，是以德服人还是以章治人。

　　钱千益这里道，“从前那几个仆役把你拐卖青楼，你觉得我把他们腿打断了，罚得太重吗？我不这样觉得。大户人家女眷，名声高于一切。清誉玷污，白玉有瑕，很难遮掩得掉。如果你不是诈死，作为耀祖生母，以后就会听到别人拿这事去诋毁儿子，说他来历不明是个野种，永叫人耻笑。我没叫打死他们算不错的了，你知道我们儿子因为这个背负一生，将来会有多痛苦吗？！”

　　南星回想到当初自己曾言语相讥耀祖出身之事，钱千益是何等生气，如今才真正了然个中深义。是她见识浅薄，思虑不远。

　　钱千益话语谈到青楼，又继续深引入题。谈起他和青楼姑娘的一段情事。那时他从鸿升当铺出来做事，能混饱饭之余，还有几个小钱花着。十五少年，正是性动情发之龄。当铺里每每见着老板娘和连峰调情，他不是木头呆子，哪里会不动情，只是不能去偷老板娘罢了。出来以后，听人说藏珠阁姑娘多，好奇之下初入青楼。

　　那时钱千益还不知什么叫嫖妓，只是看着进去要果盘酒水，就有姑娘过来相陪说话，而且可以亲脸摸手。他这个年纪，对女人十分好奇，女人娇柔之美对他是种吸引。只是坐大堂里对姑娘动手动脚他害臊不好意思，想着老板娘和连峰都是背地里做事，于是和一姑娘去房间说话。

　　姑娘名叫寒香，生的娇媚可人，说话温软，体态盈盈，举手行步之间足见风情。两人进屋以后，寒香问钱千益有多少钱，是坐干铺还是加床被。钱千益说自己只有喝茶水钱，寒香会意没有点破他的寒酸。虽然任他亲嘴摸脸，但是不许宽衣解扣。时辰一到，笑意盈盈送他出去。

　　钱千益第一次与年轻姑娘相处，看她温柔亲近，心中生有一点温热，觉得人世还有美好之处。往后又去了几次，为了能延长时间多呆一会，有时吃饭的钱都省下给她。可惜，这种美好幻想很快就被现实无情打破了。

　　一次，与其他人聊天，那人说看到他去妓院，问他睡个姑娘要多少钱？钱千益老实说自己只出了茶水钱与姑娘说话。那人笑他不懂行情，被婊子耍了，还告诉他只要出钱多，就能睡姑娘，想怎样就怎样。

　　钱千益想着寒香可人模样，又想她待自己客气，不信会是这样。那人看他如此，借他一些钱，叫他去试试。钱千益带钱忐忑去找寒香，老鸨却说她正在接客，要他等会。老鸨知道他没钱，也就不热心招呼，这里撇下他又去招呼别的客人。钱千益等一会不见有人来知会，就自己上楼去屋里找人。

　　谁曾想，在门外听见男女欢爱之声，他还以为两人玩游戏玩的开心呢。后头客人要走，寒香在里头劝客人下次再来，一定找她。客人出门以后，钱千益才进去。只见寒香下床坐在梳妆台边整理鬓发弄妆，身上只穿亵衣小裤。回头看见钱千益来了，冲他一笑，叫他稍等片刻。

　　钱千益此时方才醒悟过来这妓院是个什么地方，觉得自己把钱存着砸这里实在太傻了。他要存钱做买卖，将来有钱要嫖最红的头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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