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门金缕衣

　　南星听了这些，虽早知钱千益今日富贵得之不易，心中不免还是感慨。她曾经在米店生活近一年，那种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滋味她是知道的。尤其王冯氏偏疼玉奴待她冷淡，每每吃心就想离去。可是身无所依，无可奈何。她自己是经历过富贵才入贫贱且还是成人之年发生的事。钱千益幼年家境贫寒，后来遭遇变故生计艰难，成年之后才享几年富贵。

　　过去在家中，她父亲连应天时常教导她生活不易，给她灌输嫁入豪门衣食无忧之念。常说的便是穷人家太多，寒门子弟除了读书别无出路，即便如此，出人头地之辈寥寥无几。不少人或流落街头乞讨或做了坑蒙拐骗之徒。以此反面告诫她唯有殷实人家才是体面正派的，才是她女儿家的好归宿。

　　可惜连翘少年心性，越说什么不让越是想要尝试。那时在后花园见着冯参，想着贫寒子弟也不是像他爹说的那样不堪。便是没有功名在身，也不就会堕入下流之道。当时她家还没败落，她私会冯参还觉新鲜有趣，才子佳人故事叫她向往不已。

　　谁知现实翻眼无情，一遭落难，始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如果不是钱千益帮她，她连给碧娇下葬给父亲收尸都办不好，更别提翻案惩治李远山了。命运会变得怎样，她自己后来去想都觉得不会有好归宿。或者一死了之，或者遇到歹人被卖，终归不会有如今境遇。她一个孤女是靠着钱千益，才能苟延残喘至今。

　　钱千益看南星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不知她想到哪去，但见神情戚戚面容悲苦。他先讽南星无礼叫她难堪，如今又要说刺心话叫她羞愧。这里道，“你不说话，是觉得我可怜么？我是个男人，就算跌到泥坑里，也会自己爬起来。你呢？你除了给男人生孩子，会念几首诗，还会做什么？离开我钱家，你要怎么养活自己？”

　　南星听他所言确是伤人，不知如何回他。她在米店学会做饭炒菜，却又不是做的顶好。女红针织她做的不如玉奴精巧，连卖出去都卖的不好。若说替人洗衣，王冯氏还说她洗的不干净。她会背诗念词，可这养活不了自己，何况她自己作诗亦不甚出色。如此思想，便是以色侍人到那烟花地卖春，也做不得头牌。再想自己在钱府所为，先前向钱千益发小姐脾气，还动不动甩脸色，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任性妄为。就是后头钱千益认可她做正室，她也不知管教下人，所以一旦失去庇护，日子就过得凄惨。

　　南星想了如此之多，最后觉得自己竟是一个无用之人。就算给男人生孩子，只要是女人没有毛病皆可生子。所以钱千益离了她，还有三个丫鬟怀了孩子，虽然后头弄得风风雨雨，孩子来路不明的，但大抵人家还是能生的。

　　南星的气势一下落了下去，她来之前居然还妄想和钱千益提管理府门之事，真是何其天真！她一个失宠之人有什么资格和夫主商议，全是头脑发热冲动做事。就算她对现状不满，看不惯陈荣儿只手遮天，可她又有什么本事扭转这一切？比斗心机，她斗得过人家吗？

　　而后南星又想失宠之因皆是自己不知福分所致，男人三妻四妾何其正常，她就算吃醋哪能指摘他的不是？钱千益宠她时，她心里还念着冯参，两人私下见面。若是换了别人谁能忍下，早休妻打发她出门了。这样想来，她不仅无用而且愚蠢，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中看不中用。

　　钱千益看南星半响不说话，脸色越来越差，想她情绪低落。可若是几句难听话就让她打退堂鼓，做他钱千益的女人真的不配了。他当初对陈荣儿冷落，可她自己能爬起来如今呼风唤雨，再怎么不好，也是她的本事。如果南星就此离去，连他也要轻瞧她了。

　　于是道，“你要是听不得这些话，离开这里便是。我这人不会说好听的，又不是你爹娘老子得好话哄着，手心捧着。”

　　南星听了，还真往后退了几步。但是南星有一点和钱千益很像，就是骨子里都有一股倔强劲。有骨气的女人，才是钱千益所欣赏的。南星本来想要离开，心里一股热气冒上，想着自己就此离去，实在窝囊。钱千益刚才说他学徒经历，让她知道人穷不可志短，纵然身无所长生活窘迫，也不能自己看轻自己就此沉沦。钱千益当初若是听了冷言冷语就退却了，永远抬不起头，叫人一辈子看不起。

　　于是往前几步回到原地，看着钱千益坚定说道，“夫君都是这样有志气的人，夫唱妇随，妾身怎能做那软脚虾。虽然妾身一无所长仰仗夫君庇护，今后当虚心学习做夫君贤内助，帮助料理家里大小事宜，为君分忧。”

　　钱千益嘴角含笑，心中暗想不愧是他看重的女人，不枉自己这么疼她。此时还不肯表露心迹，继续引路将话头说下去。“好，既然你不怕听这些，那就多听我唠嗑几句。这话长着，你先坐下喝口茶慢听。”

　　南星看钱千益叫坐，知他口风松了，丑话说在前头，后面想来没有更多讥讽之语了。于是往左边头椅坐下，这样离他近些。两人旧日嫌隙譬如结冰之河，已有裂痕满布冰面，破冰和解便在今日了。

　　“离开那里以后，我做过很多行当，都是瞎做一气与人打工糊口饭吃。直到遇到徐有富这个贵人点石成金 ，才让我对经商有了更多看法，开始真正做上买卖。”

　　钱千益开始讲起遇到徐有富的经历。那时他去为人送货，正值夏令天气炎热，于是中午就在树林里面停歇，避暑靠凉。那时徐有富带着仆人也在这里休息，还向他示好，让仆人送来酒囊与他分享美酒。暑热难熬，又值中午，人力乏倦，极易瞌睡。又饮了酒，更是助眠。不久，徐有富就靠在树干上闭眼歇息，让家仆盯梢。

　　路上赶货，忌讳的就是在陌生人面前放松警惕。虽然双方都带货物在身，却不知是否歹人乔扮。钱千益虽然接过酒谢徐有富好意，打开酒囊只在唇瓣沾湿，并未入口。午间瞌睡，他便打开香囊，闻薄荷脑提神。钱千益尚未发家之前，做事便是如斯谨慎思虑周全。所以一旦得到贵人引导，便能放开手脚施展抱负大干一场。

　　如是过了一会，那家仆睡意浓重，上下眼皮打架眨巴着眼，一下下点头犯困。

　　在他迷糊之间，突然冒出一条竹叶青，丝丝吐信爬行过来。本来他不乱动没惊扰了蛇，倒也无事。只是合该有事，造化有数。那仆人朦胧着眼看着一根青色绳子在地上爬，还想怎么绳子会自己动。忽然脑后发凉，猛的惊醒过来，睁大眼一瞧，竟是条碗口大粗蛇，当即吓的瞌睡虫也跑了，惊慌之间叫嚷起来。

　　钱千益也看到蛇来了，这里提醒仆人冷静不要乱动，谁知他瞌睡犯迷糊没看见。结果那仆人弄巧成拙，竹叶青本来慢慢爬的，忽然行动迅速，一下跳起身子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竹叶青已经缠到仆人身上，一圈圈盘紧，想勒死他。

　　徐有富听到惊叫也醒了，看到仆人被蛇缠绕亦是吓到，只是他阅历丰富，倒没慌了手脚。这里拿出腰间匕首，照着七寸地方猛扎下去。虽然扎到要害，却也让毒蛇咬了手背。彼时毒蛇死了，软塌塌从仆人身上掉下。徐有富去看仆人，只见他面色发青紫涨，已是断气了。徐有富暗叹自己下手快，不然毒蛇缠死仆人，下个就轮到他了。

　　钱千益看此情形过来帮忙，先是在他手腕处绑布条扎紧，然后才挤毒血。那徐有富手背没什么肉，不好挤血。钱千益二话不说，用嘴去吸毒血吐掉。把黑血清除以后，又拿出自己带的雄黄酒，自己先喝了几口，然后给徐有富解毒。

　　两人休息一会，带上货物出了树林，随后就近找了村镇投客栈。又让小二去请大夫过来再瞧。幸而钱千益树林救治得当，徐有富性命无大碍。徐有富自己看完大夫，又叫他给钱千益把脉，怕蛇毒入体。听钱千益无事，方才放心。而后大夫给了外伤敷药和内服药方，便提药箱走了。

　　钱千益救了徐有富一命，让他感激不尽，两人称兄道弟。听说钱千益只是在小店干些苦力活，想着如此人才真是浪费。于是问他意思，请他到自己店里帮忙。

　　钱千益知道徐有富是做大买卖的，欣然应允。

　　这看似偶然获得的机遇，其实早有前因注定。一个人若有本事，上天总有机遇给他发达，或早或晚总会遇到，只是看这人能不能把握就此翻身。大凡平民人家文做高官武做大将，都是自具才干加上有人赏识，才得飞黄腾达。又论那微贱之人入帝王家或成富商大贾，无一不是自创机遇，迎时而为，自己打下富贵荣华。所以与其待机，不如择机，又不如生机。

　　钱千益此次得贵人帮助道理有二。一则钱千益处世不惊应变有道，给徐有富留下深刻印象，这是他一样本事。二则钱千益看人识货，懂得结交贵人，又是他一样本事。

　　便是他当初在当铺干时，每天和各色人等接触，看多面相，知道哪些人是贫苦相常来典当。他见徐有富高额阔脑天庭饱满，狮鼻四方口，两耳挂垂似弥勒佛，虽脸精瘦无肥肉堆脸，确是富贵之相。故而初时他送酒与自己时欣然接纳，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仍是谨慎对待。后头毒蛇来袭施以援手，不是他古道热肠，另有原因。一则徐有富看得起他，叫仆人送酒态度和善。二则钱千益有意结交，多个人脉。

　　所以凡事有前因，吃过的苦不会白吃，受过的罪也不会枉受。走过的路，看过的人，都是一笔财富。只是愚人不见，便是磨难与他成才，他道天来煞我，哀怨不前，如此怎增才干？天降大任于斯人，斯人还需自身强，不然便是白受苦白受罪，越过越苦，怨天尤人。

　　再说那徐有富当时在商阳县也是叫得响的人物，家财万贯，也是数一数二富豪。只是他为人低调，从不摆富炫耀，倒也让人不知他底细。在外排名便也只得第三第四之名。徐有富店铺不少，便让钱千益挑一个行当经管。也不枉徐有富赏识，钱千益接手以后，把店铺生意越做越好。后来徐有富又放开几家让他经营，最后竟然同时管了十二三家店铺，像半个少东家了。

　　徐有富看出钱千益颇具经商禀赋，处事干练果决，常常当机立断拍下大宗买卖。即如商场多变，他头脑灵敏也是应对自如，把兵家诡道用上。只是人际交往中还显稚嫩，几次差点被老滑头设计堕入圈套，幸亏徐有富及时发现才没铸成大错。徐有富心里头想着浅水难养蛟龙，虽然如今钱千益羽翼未丰还仰赖自己，假以时日就会脱离出去单干，后头成就也许会超过自己。

　　这样过了两年，钱千益能力今非昔比，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自立门户了，彼时他年岁才及十七，真正少年俊杰。徐有富心中有数，择日找来钱千益说明心意，赠他几家店铺，放他自己单干。钱千益本是人中龙凤，不会久居人下。徐有富大方放行，他自感恩在心。徐有富收留他在门下是为报恩，但用心栽培他成才实是欣赏他这个人的本事。钱千益两年以来为他赚了不少，送他门店也是应有之义。

　　钱千益当时在商界已经出名，且结识了不少人，知道哪些人可以合作，哪些人需要提防。很快便小有所成存下积蓄，开始招兵买马培植力量，拓张了门店。真正自己做了东家，不再为他人作嫁。为等自立自强这天，钱千益奋斗了五年之久，才终于挺直腰杆。

　　说完这截，钱千益向南星道，“徐有富是我人生的贵人，没有他的提携栽培，我不可能短短数年就能脱颖而出，积累家业发展壮大。但是我能有今天也不全是靠别人帮忙，如果没遇到他，我相信我一样能打拼一片家业下来，只是花的时间更长罢了。像周天周铭虽然巴上我外公这颗大树，却是扶不起的阿斗，最后成了败家子潦倒度日。”

　　南星应道，“伯乐相马，相的是千里马。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钱千益有感而发，由衷说道，“徐有富和我讲过一句话，让我毕身难忘。‘一个人若是趴着不起，没人拉得动他。当他自己能站起来，这才有人愿意推他一把，助他向前。’”

　　南星听到钱千益谈起过往奋斗历程，收获良多。想来他接下来就要提到振兴钱家之事，一个人有钱以后才能为自己造势。这里起身为钱千益倒茶，让他润喉，再言下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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