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门金缕衣

　　南星听说乳娘出事，心里奇怪。她没向钱千益诉苦，乳娘又不会说自己坏话，他到底是如何得知的？心里暗想府中肯帮她一把的，寥寥无几。又想从前自己在储库吃苦，是钱江拉她一把。这里想着，这次莫不是也是他出手罢？可惜她不知钱江被钱希文训话以后，心里也是厌恶她的，不愿再插手她的事。不然如何装瞎子看着她被欺凌这久？

　　无论何种情由，南星也确想见钱千益一面。从前因着私心想见他，总是畏畏缩缩，虽然后头千想万想有许多理由去见，还是犹豫不决。如今看府里小人当道，那吴二娘委实厉害人物，弄得人心惶惶提心吊胆度日，大家伙也开始念着郑娘的好。她秉性古道热肠，爱好打抱不平，看着这一家子乌烟瘴气，钱千益却不管不问，她自己怎还能做隐士隔岸观火？于是隔了几天，等咳疾好些，便去找钱千益说话。

　　话说钱千益为了等南星找他，这几天把药材生意丢一边，让钱江暂时接手去办。他则从早到晚呆在正厅看账目，查看府里收支情况。又怕南星害臊当人面不肯服软说好话，把伺候的人都赶到门口站着，除非他吩咐不让进来。

　　等他把半年账目看完，南星才过来见他。钱千益心里暗想，南星要是再不来，他怕是要把府里一年的账都看完了。这里抬头远远看她来了，又装腔作势翻着账本打算盘，一副认真算账样子。

　　下人看南星来了，在外通报一声，因着先头钱千益吩咐了，故而并没进去传话。钱千益却像没听到一样，依旧噼里啪啦拨弄算盘打珠。

　　南星径直走到钱千益跟前，看他对自己熟视无睹，好像手里账目万分重要似得，眼睛不离片刻。于是就站在一旁等，怕打扰他做事。哪知钱千益作样子而已，只是等她先开口，不肯落了下风。

　　这样尴尬的处了一会，钱千益只好假装算累了放下账本，看到南星之时却不说话，硬要等她先开口。男人自尊劲上来，钱千益也使性子起来。

　　南星看钱千益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只得先说道，“我有话想同你谈。”

　　钱千益故意要杀杀她兴头，这里皱眉黑脸道，“按道理讲，你是大家闺秀出身，最知礼的。怎么对着自己丈夫你我相称，如此没有规矩？进门也没听你叫一句夫君相公什的，难道这般瞧不上我这个末流商人？”

　　南星话还没说，先被噎了一下。从前两人陌路，她唤他钱公子。而后被强娶入门，恨得咬牙直呼其名。后头关系缓和就你我相称，钱千益没有责怪，她倒一直用了。家门规矩上，连应天很宠连翘，家里让她随性而为，只是外头必要知书达理，莫丢了大家闺秀的脸。连翘最烦这些繁文缛节要分尊卑高下，把人和人关系弄得疏离。所以她不仅对碧娇称呼亲热，结识冯参玉奴以后，也让他们直称自己名字。

　　钱千益如今算账算到她这头上，南星不由得面上尴尬，羞愧道，“贱妾知错，往后不敢再犯，还望夫君大人大量，既往不咎。”

　　钱千益嘴角微扬，想笑又不敢笑，微动嘴恢复原状。沉默片刻调整好心绪，然后板着脸嘲讽说道，“不是不想见我的么？怎么换个地儿就能见了？地方可以换，但我这个人本性是改不了的。”

　　南星原本低头认错，听到这话抬起头，平静回答他道，“妾身知道。”

　　“你知道？我这个人风流成性，对女人是喜新厌旧，连我自己也数不清究竟睡过多少人。你看见的那几个远比这些要少，这你知道？”

　　“妾身知道。”

　　“我这个人爱逞能斗狠，谁要惹我不痛快，我必让他也不痛快。我不是那讲道理的君子，能动手解决绝不费唇舌瞎磨。这你知道？”

　　“妾身知道。”

　　“我这个人不思进取作风不正，是个糜烂度日的商人，挥霍钱财无度，吃喝嫖赌玩一样不落。舞文弄墨、吟诗作对这些，对我就是用不着的狗屁。这你知道？”

　　“妾身知道。”

　　钱千益看南星连着几句‘妾身知道’，且一句比一句回答得肯定，想她是有备而来，三言两语动摇不了。南星过去只是看到他部分的丑陋，对他这个人并没有真正了解过，所以才会因为他偷腥就翻脸。如今，他想让南星彻底看清他钱千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完完全全的暴露自己。

　　于是道，“好，这些都还是些皮面的东西，你是知道。我再跟你说说。”

　　“妾身洗耳恭听。”南星爽利答道，她能感觉得出钱千益这次是要向她彻底袒露过往，没有一丝遮掩。她知道自己爱的这个人并不完美，想透以后反而释然，愿意去接受他的一切。

　　“你约莫还记得我登山时和你提过当铺做学徒的事罢？那当铺掌柜是我经商路上第一个师傅，对我影响颇深。”钱千益停顿下来，饮茶润润喉，方道出那段没说完整的学徒经历。

　　钱千益十二岁出来学做事，除了会识字算术一流以外，别无所长。问了许多店铺，看他瘦小身板都不要他。即便后来去当铺做学徒，也不是一开始就有人要。他那时三餐不饱面黄肌瘦，穿的衣服又破破烂烂是补了又补。叫人觉得他不牢靠，是偷盗乞丐之相。世人眼光狭隘，爱从样貌服装判人。却忘了老话有言，人不可貌相，莫欺少年穷。

　　最后走到这家鸿升当铺时，钱千益已经受了不少冷嘲热讽，却没有因此消沉，反而更加坚定决心必要找到下家，他就不信没一家会要他！见到洪掌柜说明来意后，钱千益表示自己诚心求学，头一月不要工钱管饭就行。

　　那洪掌柜生意人，听他如此说想着省了一月钱，有些心动。又看钱千益衣衫褴褛一副落魄相，想着穷苦人家孩子会吃苦好使唤，有意让他进门后对自己感恩戴德，便不立刻答应。直到钱千益费尽口舌说的口干舌燥，才点下头作勉强收下样子。

　　后头钱千益进来，果然做事勤快，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学东西也认真，脑子灵活一点就通。只是一样不好，他不爱和人亲近，总是沉默寡言，问一句答一句的。就因他这性子，后头给老板娘抓着说了一通。

　　当铺管钱千益伙食，却只管在他店里做活时间里头中晚两餐。饶是如此，钱千益已经心满意足。鸿升当铺学徒共两名，钱千益算一个，还有一个比他大五岁，叫连峰。学徒吃饭是轮流的，必留一人在门面看着，另一人才得有空和掌柜的一同吃饭。

　　话说一天，掌柜吃完有事先出去。钱千益等半天不见连峰过来换班，又不见掌柜回来，实在饿的难受，只好竖了歇业牌子，关了小门往后堂去了。想着见着连峰叫他赶快过去，自己也好安心吃饭。

　　哪成想到了后堂，却见连峰搂着老板娘调笑，亲热之状显然早已勾搭成奸。连峰比钱千益早来，钱千益看他做事懒散，好拍马屁，心下不愿与他交结，总是冷淡态度。本只以为他游手好闲在当铺混日子，没想到还是下流放荡之徒。

　　老板娘一看钱千益来了，赶忙推开连峰，找个理由掩饰，嘴上道，“哎呀，走路没看着差点摔了，多亏你这小崽子机灵扶着，才没摔成忘八样子。”

　　连峰也在一边附和，然后一拍脑门假装才想起来换班之事，让钱千益这里用饭，自己往前堂去了。

　　钱千益装作什么都不知情状，把所见烂在心底不说。他如今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何必再添是非？可惜他想避开是非，是非却找上门来，推都推不掉。

　　老板娘看钱千益闷不做声只顾吃饭，心下安心一点。往后又不小心叫他看见几次，看他没有去告发，胆子越发大了，有时当着他面，也与连峰打情骂俏。

　　又说那老板娘虽则看钱千益隐秘不告，心中还是不安，就怕哪天东窗事发，夜不安寝食不知味，便是做贼心虚之人常有心态。思想之间，觉得还是拉他一同下水妥当。话说钱千益在他家吃喝好了，脸色也渐好看起来。穿着齐整，打扮干净，看出来模样不错，相貌堂堂是个英俊少年。主意一打定，老板娘背人之时，常与钱千益唠嗑套近乎，不时用浪语去挑他。

　　看钱千益不为所动，还是冰冷样子。老板娘思想他情窦未开不知人事，又想一招引他动心。走路时遇着他，故意跌他怀里不起，用亲密之举挑他。话说那老板娘身材娇小个子不高，只到钱千益耳际。虽这样，该肥的肥，该翘的翘，身段丰满是个妖娆佳人。主动投怀送抱，暗示非常明显。

　　钱千益不是忘恩负义之徒，掌柜待他不薄，没有去揭发丑事已然觉得对不住了，如何还肯做此肮脏无耻之事。就是心知肚明，也要装傻充愣。这里推开老板娘，劝她自重。

　　老板娘拨弄他不得，恼羞成怒。晚上吃饭时，老板娘给钱千益打饭，看他没道谢，嘴上就开始念叨，“吃人家的也不知谢，都不叫人。”

　　上了饭桌，三人一起吃时，老板娘继续发牢骚，“看到掌柜的来吃要叫，嘴巴甜点又不会少几块肉。你这样会让人家想，这个娃子值不值得帮咧！”看钱千益不答话，又继续说道，“老默不作声的又不是哑巴！刚来当学徒时，嘴巴那会说。如今这个样子半天没几句话，叫人心里怎么想勒！”

　　钱千益听进耳里不是滋味，心中暗自忍耐不想发作，怕她继续说下去，自己必要表个态，这里道，“徒弟知道了，下次会记得叫。”

　　老板娘越说越来劲，当下又道，“不是我妇道人家嘴碎，只是这点规矩，你这么大了也该知道。将来出去，人来人往交际，人家一看你这样不知礼数，就会想你这个人不行。你爹妈去了没人教你，因着在我们家做事，我是好心才会管你。”

　　钱千益正当少年血气方刚，性子又倔，看老板娘说成这样，极想发火甩脸走人。他本不是善于忍耐之人，便是从这时开始学会隐忍。

　　掌柜在一直在旁听着，看钱千益面有怒色，这便发话教训，“说你几句怎么了？还敢跟我瞪眼，想跟我翻脸了？反了你了！要不是我收留你当学徒，你早在街上乞讨了！现在给我摆臭脸，你还没那个能耐！等哪天你混出人样，才有资格叫人看你脸色！”

　　掌柜的常将收留钱千益之事挂在嘴边，好像这是天大恩德，生怕他不记得。可他又不是白吃饭不干活。施手与人恩典，真是大方之家行善举，不会常拿出来压人说教，让对方觉得低人一等始终抬不起头。且反复来说，叫人听了厌烦之余背上负担，恩德容易变仇怨。若能报答，卸下包袱了清人情还可。不能报答时，大恩如大仇，非得杀之而后快了，如岭南李勉之事是也。

　　钱千益低头咬咬牙紧抿着嘴，压住自己怒火以后，方才道，“是徒弟做错，师娘教训的是，掌柜恩德没齿难忘。”

　　那掌柜大大咧咧性子，听他如此说，方才展颜欢笑，露出嘴里金牙。老板娘看着也不再多言。后头掌柜吃饱，见碗里还有两块糖醋排骨，本要倒碟子里，又见钱千益还在吃，就倒他碗里。嘴上还道，“把它吃了，别浪费了。”

　　钱千益碗里还有一块排骨肉，此时看着三块排骨，情绪复杂难言，心觉羞辱连带自己那块也不想吃了。于是不断夹青菜来配饭，就不动那排骨。等掌柜走了，排骨还没有吃。他米饭都吃光了，筷子在碗里搅动，思量要不要吃。老板娘在一旁看着，要是自己倒了，叫她拿去说，又要挨骂。

　　这里想了一法，假装去锅里打饭，背对老板娘。然后将排骨挑出，藏在自己衣服里头。上头米饭盖着，也看不出碗底排骨没了。后头吃完，钱千益去茅厕，将排骨肉丢到木板下粪池。想着如此脏污地方，他家大抵不会搅开来查。

　　钱千益在鸿升当铺便是过的如此日子，虽不至于饿肚子，但是身在其中，每受羞辱。那掌柜虽非恶人，但是为人大大咧咧，说话不经头脑，也不想伤他自尊与否。就是想到时，也还补上一句，“我这话说的刺心，你听了心里会不好受。可我是为你好才会说。不然关我鸟事！”

　　钱千益心中暗自下定决心，他日必要出人头地，不再叫人小瞧。哪成想那连峰知道老板娘勾搭他之事心生妒忌，一力撺掇老板娘使坏，不让他日子好过，所以后来才有调包袱之事。鸿升当铺因为有了钱千益这样得力助手，后头生意蒸蒸日上，常常忙不过来，往往误了吃饭时辰，老板娘见着就后堂打包饭送过来。老板娘进了前堂之后，才有使坏机会偷调包袱。不然老板娘自家做当铺生意的，哪有糊涂得拿错客人东西。

　　钱千益本以为老板娘无心之举，后头听连峰冷嘲热冷才知故意算计于他。钱千益在这里呆了三年，受够窝囊气了。那掌柜误会他痛打一顿，事后知道了又不道歉。钱千益对他失望已极，觉得呆在这里没有出路，愤然离去，连工钱也没有要。人穷不能穷志气，穷人也要有穷人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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