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篝

　　那场雨，后来愈发大了。
　　俞非回到家，雨势丝毫没有减弱，风雨交加的，雨水随风改变了下落的方向，吹到玻璃窗上，噼啪噼啪，拍打着窗户表面。
　　俞非看出去，只能看到窗户一片模糊，还有水滴滑落形成的轨迹。
　　她站在空荡荡的客室里，张望了一下，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其实并没有被大雨淋湿，甚至一丁点儿雨水都没有淋到她，反而是送她回家的那人，浑身湿透，有些可怜呢。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就想到了方才的男孩子，挪到窗边去看，拨开厚重的窗帘，看到了楼下撑着一把红色雨伞的人影。是姚乐吗？怎么还在那里呢。她瞅了瞅，没有再看。她想，那人定是有事耽搁了，才没有马上离开。
　　回到家就倦了，已经很累了，走动的时候，脚步似有阑珊，她把浴室的灯打开，想好好泡个澡，以此舒缓近日来紧绷的神经。
　　泡着泡着，就这么睡过去了，醒时，也不知过了几个钟头，只是外面的雨势，更大了。
　　浴缸的水已经凉了，她有些冷，夏日里的雨夜，风都是凉的，她裹了长袖，想在客室坐一坐，经过窗边，还是习惯性挑开窗帘往外看。
　　小区楼下很窄的街道已经没有车辆了，空荡荡的，偶尔有奔跑而过的行人，还有疾驰经过的汽车。汽车溅起水花，然后又落到地面。
　　俞非就这么怔怔看了会儿，她身上还带着丝丝潮潮的水汽。
　　也不知为什么，没看到那人的时候，心里竟有些难以言喻的怅然。
　　真是莫名其妙。她暗暗骂道。
　　大约是累昏了头，才会生出些奇奇怪怪的情绪。
　　墙上的挂钟，正指向两点。半夜两点。
　　呼出一口气，她想也该睡下了。不拍戏的平日里，她总是睡得很早，然后赖床到很晚才起，她很喜欢赖床，认为躺在床上翻腾，是一件极幸福又让人觉得满足的好事，如果问她平日最大的爱好，恐怕就是喜爱在家里那张很大的床上翻腾，平躺看着天花板发呆，然后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她喜欢棉被裹住身体的柔软触感。
　　回家时，她把包随意扔在床头，她没留意，躺下去，就被这包搁到了。
　　有点疼，她看过去，才发现是自己的包。
　　包不大不小，她想把包放到床前的矮柜上，拉链没关，有什么东西从包里掉出来，落到地上，是礼盒，挺熟悉的，她想了想，才想起是姚乐送她的礼物，据说是去日本带回来的伴手礼。
　　土产吗？她心想。
　　这礼物，她一直忘记了，姚乐送了她两次，最后一次她从姚乐手里接过，放包里就忘了，也许是上了年纪，一些不甚在意的小事，总是忘得很快。多少存了些愧疚吧，她本可以不理睬那礼物，又觉得这样无视别人的真心总是不好，就又坐起，伸手去捞礼盒，盒子不大，也不重，她稍微摇晃了一下，盒子里就传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挺清脆的，会是什么呢？
　　盒子被拆开时，扑面而来一阵淡淡香气，上面铺了厚厚一层风干的樱花花瓣，别致好看，淡粉色的花瓣铺满了整个礼盒，她轻轻把花瓣挪开，花瓣中间包裹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小盒子，有木质的，也有纸质的。那香气，就是从这些小盒子里散发出来的。盒子底下，还有两个陶瓷烧制而成的盘子，一大一小，大的约莫手掌大小，粉白色的盘子上描绘着一只兔子，灵动可爱，盘子上还有一个樱花形状的小东西，也是陶瓷的，中间有一个小孔洞，她看了一眼就懂了。
　　旁边更小的盘子，像缩小的碗，那是焚香时用来放置锥香的香盘。
　　俞非喜欢香道这件事，即便是身边熟识的朋友，也鲜少有人知道，香道这种爱好，在现今快节奏的社会里，好像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至少她身边的朋友们，并没有谁有同她一样的喜好。
　　她也从未在公开场合谈到过这件事。
　　可那男孩子，怎么就知道了呢？连思佳都不知道呢。她想了想，觉得姚乐准是不晓得的，送她日本香，可能只是一时歪打正着，但她很高兴，就好像突然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友人般的，兴高采烈起来了。
　　她端详着礼盒中的几个小盒子，精致的木质盒子上写着‘金木犀’三个汉字，那是桂花的一种，香味独特，又不似桂花腻人，她有些迫不及待点燃一个金木犀的锥香，锥香没有烧完，一两分钟吧，她便将香灭了。
　　房间里，弥漫着金木犀浓郁舒缓的香甜气味。
　　据说金木犀这种香，有安眠的功效。
　　那个雨夜，她睡得很沉，很舒坦。
　　翌日醒来，天空已经放晴，耀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到床头，刺得她眼睛生生地疼，她揉了揉，眼前花花绿绿的，从窗户看到外面郁郁葱葱的树木随风摆动。
　　她兴许是想发一会儿呆的，但响起来的敲门声没有给她机会，她似有不耐，又或许是存了起床气，嘟嘴作包子脸状，开了门。
　　门外的思佳瞧着她的模样，没忍住笑，噗嗤就笑出来了。
　　那日去到片场已有些迟，她上午一场戏，姚乐比她忙，有三场，早早就到了，她到现场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姚乐已经瞧见她了，站起来朝她挥手，她停下脚步看姚乐，自己一贯的清冷表情，与姚乐一贯温和的笑容并不搭。
　　“俞非姐。”那人一如既往的恭敬待她，然后冷不防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有点好笑呢，俞非抿了抿嘴，身边的思佳已经笑得四仰八叉，全不顾形象了，因为姚乐打喷嚏时露出的很蠢很蠢的八字眉。
　　倒是意外的有些可爱呐。
　　接着，又是一个喷嚏，走近些，才发现姚乐鼻子尖尖红红的，脸也有些红，像感冒了。
　　她才想起来，昨晚虽然记得不太清楚，但还能记起姚乐送她回家时虽然撑了伞，可还是把自己淋得很湿很湿，那把红伞并不大，两个人并肩走，总会有露在伞外的部分，姚乐把伞打得很斜，偏向俞非的，自己大半个身子暴露在伞外，俞非走得很急没有发现，如今细细回想，才发现了这一点。
　　俞非住的地方，有很长一段路，在雨天是不让车辆通行的，小区道路，夜里车辆不能随意进出，步行六七分钟的路程，在雨天里，会把时间拖得更长些。
　　所以俞非认为，即便感冒的原因不全是因为她，总也还与她有那么一点关系。心里多少就存了一点点的愧疚。
　　她想说点什么，姚乐没给她机会。她看到那人靠近时，微笑着把眼睛眯起来了，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她发间散发着金木犀的独特香味，昨晚焚香，经过一夜，香气还残留在发梢。
　　姚乐似乎很高兴了，笑意渐浓，俞非听到他说话，他说，俞非姐原来喜欢金木犀啊，我也特别喜欢那种味道。不过我从一开始，就认为金木犀的味道特别适合俞非姐。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香道？”
　　“总觉得俞非姐这样沉静优雅的人，与香道实在很相称。”
　　都是十分优雅的存在呢。
　　姚乐说。
　　俞非礼貌性的露出微笑来，姚乐于是瘪瘪嘴，也在笑，笑着看她，那道目光虽然柔和，却宛如当下的日光般，带着一丝赤裸裸的意味。
　　什么样的意味啊，俞非也说不上来，只是被看顾的人，总会有细微的胆战心惊。
　　常年淡定如她，本不该有这般心境才对。
　　她便想着，定是这日头，晒得人心也入了魔障。
　　姚乐看她的时候，让她觉得那了然的目光，似乎就能看到她的心里去，窥探到她极深的秘密，而那些秘密，她恰是不愿让外人知道的。
　　所以微微有些烦闷，表情便不好了，她眉间皱起，那人似察觉到了什么，带着他那把座椅跑得飞快，俞非看着那身影，觉得姚乐这个人，是不是在不经意之间，被剧中叫陆小贝的人附了体。
　　怎么看也和以前拍摄【大丈夫】时的姚乐不大一样，意外的竟然是开朗的人呐。
　　可究竟哪个才是姚乐呢，俞非就不懂了，可她为什么要懂啊，心里升腾起的一股探寻的冲动，连她自己也搞不懂。
　　后来她便坐下了，坐下的时候头发拂过脸颊，发间那股淡淡的金木犀香味，真的还留着。
　　隔夜之后味道消散了些，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清雅意味。
　　她忽然想起姚乐的话来，姚乐跟她说，她和香道一样，都是优雅的存在。可谁曾想，当年会爱上香道，便是看上了香道所表露出的那份优雅。
　　和清淡。
　　她总觉得那份气韵，和自己很像。
　　俞非本该是不甚开心的，她也的确没有什么好心情，可她以为自己该更不开心些，却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难过。
　　她以为分手的人，都该是难过的，她也难过，但那种难过，只是一种习惯，习惯了有个在身边的人，那人忽然不见了，会孤独，会怅然，会不适应。
　　大概，就是如此了。
　　而且，即便她认为自己应该难过，也没有让她难过的机会。一开始，是姚乐在她面前瞎晃悠，姚乐以前也爱问她问题，拿着剧本屁颠屁颠跑过来，甚至把座椅也一并端来，她身边的位置以前都是空着的，不知从哪天起，身边总有姚乐的影子，晃来晃去的，她一开始觉得心烦，不愿搭理他，姚乐若拿着剧本唤她‘俞老师’，她还受用，会摆摆老师的样子，认认真真教导他，她以为姚乐真的有在认真听她讲解，姚乐总是拼命点头，捣蒜似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听懂了，后来有一次，姚乐把头埋得太低，她觉得奇怪，顺着他低头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那小子敢情是在玩手机游戏，明明玩得很愉快，脸上却是轻描淡写。俞非以为自己清淡惯了，许多年来很能管理自己的表情，没想到在这方面，姚乐或许更甚于她。她觉得自己许多时候大约都白讲了，然后想着想着，忽然有些生气，让思佳把自己的座椅摆到更远处的树荫底下去，姚乐后来还拿剧本过来，手里端着座椅，嘴里念着‘俞老师’，念了好多次，俞非索性带上耳机，听音乐去了，任凭姚乐怎么叫她，她都只当听不见。
　　其实每一次都听得十分清楚。
　　姚乐后来变换了花样，自己败下阵来，换成了剧组里其他的年轻人。姚乐照例常常带许多好吃的零嘴犒劳剧组staff，隔三差五的，自己吃过的，从朋友那儿听来的，只要有美食情报，总能找过去再订整个剧组的分量。姚乐后来得了个绰号，叫吃神。没错，不是食神，是吃神，因为太能让别人吃了，所以得了这么个有点歪瓜裂枣的绰号。
　　绰号是剧组里被姚乐喂胖的小姑娘们合着给取的。
　　被姚乐的零嘴喂胖的，还不止是那群小姑娘，包括导演，也被姚乐喂得肿了一圈。导演有一次自嘲地跟姚乐开玩笑，说你看我这肚子，被你喂成什么样了。姚乐就笑，笑起来有酒窝，挺可爱的，姚乐一边伸手去摸导演圆滚滚的肚子，一边笑嘿嘿说，这怀胎十二个月的肚子，什么时候才生啊。
　　然后被导演狠狠敲了脑袋。
　　俞非还记得姚乐捂着脑袋顶时鬼哭狼嚎的喊声。
　　大约，是真的被打疼了吧，姚导那个人打起人来，出了名的疼呢。
　　噗嗤。
　　座椅上的人就这么笑起来了，笑声并不突兀，完全被姚乐的喊声淹没了。她笑着笑着，笑出了一点点眼泪来，其实并不觉得有多好笑，可那个当下，就是被那转了性子有点闹腾的男孩子，给逗笑了呢。
　　怎么也停不下来。
　　喊疼的人止住喊声以后，察觉到有人看他，然后就看到了俞非，那个女人总是清淡的脸上，难得出现笑容，那笑容，好像就能笑到人心里去。
　　他不知道会不会打动别人，可就是打动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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