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篝

　　思佳吃过晚饭回到俞非座椅旁边的时候，夕阳还剩最后一点余光，在天的尽头，将暮色染上了点点橙黄。
　　那片树荫底下有丝丝凉风徐徐地吹，俞非的座椅空着，那位还没有回来，但姚乐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翻看着手机，冷不防地傻笑了一下。
　　思佳心下狐疑，跑过去看，其实不过想跟姚乐打招呼，人还没走过去，眼睛已经能看到不大不小的手机屏幕里，播放的画面。MV的剪辑，颜色调得不错，那些画面，都是大丈夫里康岩的片段，思佳眼看着，时不时还能看到姚乐嘴角上扬的弧度，觉得好玩，就想逗一逗他，乖巧的男孩子，总会让人忍不住想逗他。
　　“喂，姚乐乐。”
　　被叫到名字的人浑身一震，好像有点尴尬，又像被人发现了什么不愿被窥探到的秘密，手机被他看似不经意地正面朝下放在了座椅旁边。
　　思佳瘪瘪嘴，笑容渐深，眼珠子转了转，神采奕奕地，想去拍姚乐的肩膀，那人闪了闪，思佳扑了空，没有拍到。那人不急，姚乐躲开时，与手机拉开了距离，思佳手快，赶紧把姚乐的手机捏在手里把玩，屏幕还没自动上锁，MV也没有播完。
　　思佳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甚至兴高采烈地朝姚乐使眼色，似乎很愉快。
　　思佳说，想不到啊，你私底下还看这些，是不是也和那些迷妹一样，会脑洞乱七八糟的……嗯，你懂的。
　　姚乐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瞅着思佳，神情有些严肃，没有笑容。姚乐不笑的时候，会稍微给人一种距离感。
　　其实，一切都是误会。姚乐回答说。
　　“哦？”
　　思佳微微眯眼，看好戏般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回答。姚乐于是继续说，无意中看到的，手滑了一下，就点开了。
　　思佳若有所思，随口附和了一句，是啊，刚刚好手滑，刚刚好就看到了康岩的MV哦，嗯，时机很准确嘛。
　　话里有话，姚乐又怎会听不出来呢，但他没有解释，他只是又恢复到平常微笑的样子，眼神柔和，跟思佳说，这个MV做得很好，挺感人的，制作MV的这些人，也都是希望剧中人能幸福。当初拍摄的时候，我也不懂，为什么那两个人一定要分开呢？姐弟恋什么的，真的就那么不被理解，不能善终吗？
　　他仿佛只是抒发内心的一些想法和疑问，因为那个人的脸上，笑容也是很寡淡的，寡淡到思佳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所以思佳也没当真，拍拍姚乐的肩膀，回答说，姐弟恋多好啊，赏心悦目着呢。
　　姚乐一边听，一边安静地笑，他忽然想起思佳的腐女属性，笑意更深了，他于是跟思佳开玩笑说，对啊，我都忘了，在你看来，连性别都不是问题呢。
　　思佳连连点头称是。
　　一边点头，一边习惯性的去找自己的手机。手机和俞非的手机放在一起，俞非不知道去了哪里，人不在，但手机没有拿走，思佳的手机屏幕一个未接来电，以为是工作上的电话，打过去才想起来那人是谁。
　　是俞非交往了好几年的男友，俞非有男友这件事，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不是秘密，但也只是知道而已，谁也没见过，像传闻一样，可都是真的。思佳也知道，作为助理，有幸见过几次，是很绅士的男性，长相不错，开公司的，总公司在上海，俞非在北京，他们虽说是异地恋，倒也常常见面，男人在北京有分公司，所以总是北京上海两头跑。
　　思佳即便与传闻中的男友打过照面，但其实根本不熟悉，也没有互留过电话，发现对方是那人时，还很惊讶。
　　但那人毕竟是正牌的男友，所以他问什么，思佳就回答什么，思佳听到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有些低沉，又带着一丝沙哑，像抽烟抽多了的那种沙哑，那人问思佳要他们片场的定位，说是晚上和俞非有约，顺路到片场接她。
　　思佳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片场地址给他，又觉得没有理由不给，毕竟是男友来着，自己有什么资格不给他呢，话到嘴边，刚好瞧见俞非从人群里走过来，清冷的表情，和平常一样。只是眉宇间，似有些不愉快。
　　思佳看得出来，她近日情绪不佳。
　　“俞非姐。”
　　思佳堆起笑脸，俞非看了看她，面无表情，好像很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思佳的电话还没有挂断，电话里的男人正等待着她的回答。她想了想，于是说，俞非姐，你的电话。
　　俞非有些狐疑，她的电话为什么打到了思佳的手机上。
　　接电话的那位表情一直很平静，只回答最简单的‘嗯’，‘哦’，然后挂上了电话。
　　一两分钟，速度极快。
　　思佳还有些傻眼，这态度，怎么看也不像恋人啊。她一边在心里暗暗揣摩，一边求助似的看向旁边的姚乐，姚乐投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甚识趣的给思佳使了眼色，思佳好似懂了，会意地退到姚乐身边，两人一前一后溜得飞快。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去打扰俞非的好，谁知道这女人几时会炸毛呢。
　　离开的时候，俞非断断续续的听到了人声，是思佳和姚乐的对谈。
　　“你怎么知道俞非姐会炸毛？”
　　“女人啊，脸上越平静，心里说不定就越是汹涌澎湃呢。”
　　思佳噗嗤就笑了，嘲笑似的跟姚乐开玩笑，说你这么了解女人，是不是经验丰富啊。姚乐于是得意地摇头晃脑，姚乐说，我只要稍微号召一下，那些小姑娘们还不得乌央乌央往上扑啊。
　　思佳一开始以为姚乐准是在开玩笑，一年以后，才发现姚乐当时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那些小姑娘们，真的是乌央乌央扑上去的。
　　正式拍摄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天空渗着些浅薄的日光，月亮渐渐露出了朦朦胧胧的脸来。
　　俞非有两场很简单的夜戏，坐在便利店里守夜，无聊了看看杂志看看视频，再看看时钟，换几套衣服，继续拍摄相同的动作，相似的画面，这么换了三四套服装。最后一场戏，是便利店的深夜，和姚乐饰演的陆小贝上夜班的画面，说几句话，然后各自睡着。
　　拍摄一条过了，俞非也结束了今日的拍摄，收工准备回去。
　　姚乐还有戏要拍，俞非离开的时候，听到姚乐喊她，把一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礼盒递给她。
　　“上次从日本带回来的礼物，俞非姐忘记带走了。”
　　俞非哦了一声，接过礼盒就走了。她听到姚乐跟她道了再见，她挥挥手，没转过去，也没说话。
　　姚乐看到那个人消失在夜色里，夜风微凉，轻轻地吹，能把一天的燥热吹散。
　　俞非没有回家，拒绝了那位自称顺路的男人的接送服务，自己坐房车去赴了约。思佳被她支走了。到达目的地以后，房车也被她支走了。
　　她站在一家不大甚至不起眼的咖啡厅门口，看到了路边停车区域停放着的车有点眼熟，她认得，是那个男人的车。她站在门外吹了吹风，才徐徐进去。
　　那家咖啡厅，她来过几次，听男人说是朋友开的店，开着玩儿的，所以约会的时候，偶尔会过来。
　　那天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男人坐在最里侧的隐蔽位置，俞非需要垫脚才能发现那人的头顶，她像每一次一样走过去，走到男人身边，然后坐下，跟他打招呼。
　　只是谁也没有先开口。
　　彼此沉默着。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男人终究耐不住，先败下阵来。男人似乎服了软，堆起笑，像在自言自语，但分明是对着俞非说话的，男人说，结婚的事，你真的不再考虑吗？
　　俞非没有马上回答，她看到店员端来两杯咖啡，男人照例为她点了摩卡，她喜欢微苦涩的味道，不喜太甜。她的很多习惯，在几年的相处中，男人也慢慢知道了，包括脾气也是。
　　男人看她慢慢品了一口咖啡，然后一丝不苟看他，看得他心里微微有些慌乱。
　　俞非说，你真的那么在意那张纸？
　　男人于是反驳，那你呢，你就那么不在意？
　　俞非微笑了一下，没回答，低头喝咖啡，男人看到她低头时，扑闪扑闪的眼睛，还有微微颤动的睫毛。
　　眼前这个男人，初识的时候并不是对婚姻多执着的人，许多年相处下来，总是随着她的性子，不结婚，不需要承诺，彼此需要的时候陪在身边，就是她憧憬的爱情了。男人曾说，最重要的不是那层关系，重要的是陪伴。如今想起来，或许就是当时的那句话打动了她。他们维持着这一层关系许多年，她以为会一直维持下去，有些人，会在慢慢的相处中，变成亲人。有人说过，爱情终究会在长久的陪伴里，转化成亲情。
　　她觉得这样的情感转变很美。
　　也曾经憧憬过与眼前的人逐渐发展成那样的关系。可是，有些想法，毕竟还是她太天真。人的想法，会在漫长的时间里改变，她不改变，不代表别人和她一样。
　　那个男人，慢慢地变了。
　　她甚至想不起来经常见面的这个人，究竟是从几时起，开始发生变化的呢？她那个人，淡薄惯了，不喜轰轰烈烈的激情，不喜时常牵挂的缠绵，认为平平淡淡的相处，就是极好的，也许因为她太过独立，也许因为她无法对任何人任何事付出全部的激情，又或许，她本不是激情的人，她的感情，总是那么淡的。
　　和这个男人的相处，也很平淡，顺其自然地在一起，顺其自然的相处，不需要承诺，更不在意法律层面的那一张纸。这么些年，她一直坚持不结婚，倒不是她对婚姻有多恐惧，而是她总认为真正的爱情也好，陪伴也好，并不需要靠那张纸去证明，去维持。
　　一开始，以为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同伴，决定在一起时心里的喜悦，直到许多年后的现在，也依然能够回想起，也还是觉得喜悦，可有些东西，的确在时间的流逝里，变了味道。
　　那个男人沉默了很久，他没抬头看她，她也一样，两人喝着咖啡，不说话。
　　诡异的沉默，气氛微妙。
　　男人喝完了那杯咖啡，没有续杯。
　　男友轻轻唤了声‘俞非’。
　　她闻声抬头，直视着眼前的男人。那个人，眉眼间其实是好看的，初识的时候，还带着些稚气，不知几时便没有了，如今看来，竟是添了几分沧桑。
　　“我以前认为，我们曾经很适合。”
　　“……嗯。”
　　“但是后来我发现，我还是会偶尔憧憬婚姻。”
　　“……。”
　　“我知道，你看中的不是那层关系，你大约不想用那层关系束缚自己，束缚我们。”
　　“……嗯。”
　　“人的想法，也会变的。”
　　我知道，你没有变。男人笑着说。
　　“改变的人，是我。”
　　俞非一边认真地听，一边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分手吧。”
　　她默了默，慢慢回答了一个字，好。
　　然后微笑。她还是那个优雅的自己，她看到男人伸手，将她的手握住，握得很紧。
　　对视的时候，彼此都是微笑着的。
　　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只是有些怅然若失罢了。
　　以前有一条路，两个人一起走，后来其中一个人不见了，剩下你自己走完这条路的时候，是不是多少会有一些寂寞啊。
　　她暗暗地想。
　　所以不是难过呢，只是忽然之间，寂寞起来了。
　　她的咖啡，还没有喝完。但男人已经要走了，好像接到了重要的电话，必须离开了。
　　她看到男人站起来，很得体地问她要不要一起离开，她想了想，摇晃着手里的咖啡杯，她说，我喝完再走。
　　然后是稍显得疏远的彼此道了再见。
　　是真的再也不见面了吧。
　　男人走得很快，她在咖啡厅又坐了一会儿，手机里微信提示音响个不停，是友人的微信群在发搞笑的视频和图片，她每一个都看，跟着笑，看友人互相调侃，也觉得欢乐，她常常不发言，那天依然沉默，坐到想离开，已经过了挺长时间。
　　窗外不知几时下起雨来。
　　她没带伞，伞放在房车里了。
　　站在咖啡厅门口的时候，看着雨幕，哗啦哗啦，雨势不大不小，若直接跑出去，大概会被雨淋得很狼狈，但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外跑。
　　定了定神，她脚没抬，一把红色雨伞，忽然就落入了眼帘。平视着，只能看到雨伞边缘，想抬头，又被雨伞挡住了视线。
　　她忽然有点想看清撑伞人的脸。
　　然后就看到了姚乐，他的脸从雨伞边缘露出一半，还有一半被雨伞挡住了，俞非直视着那双眼睛，又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那双眼睛微笑着，正在看她。
　　她吃了一惊，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个男孩子，不该在片场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
　　“我未卜先知，知道俞非姐没有带伞，所以给你送伞来了。现在是不是特感谢我啊？”
　　那人笑起来，眼睛里有奕奕光彩。
　　“你……”
　　“雨这么大，我送俞非姐回家吧。俞非姐放心，我绝对只送到你家楼下。”
　　那人似有意调侃，笑嘿嘿的，指了指停在街对面的车。
　　“这里不能停车，快走吧。”
　　他说话的时候，已经冲进了雨里，他跑得很快，跑到车旁边时，朝俞非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过去。
　　俞非愣了愣神，也跟着走进了雨幕里。抬眼的时候，分明看到那男孩子已浑身湿透了。
　　兴许只是一时魔障了，所以才会跟着那个男孩子上了车，可是后来回想，当时的魔障，又何尝不是一种沦陷？
　　其实会遇到俞非，真的只是恰好经过时，透过车窗看到某个女人发愁望天的样子。
　　就是忽然的，想帮助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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