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饮鸩

　　我写了封长信回瑶城，主要是让娘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而且想要跟娘说一说我和墨白的事情。墨白派了驿站的快马加急送去瑶城，并把原本的出兵路线给更改了，原定从与瑶城相邻的箜州走的路，换作了绕道瑶城，再经由齐月到达南诏。

　　自从来到这阑珊城，我便觉得我之前岁月所有的不幸都换作了这些日子的好运气，能遇见几个知交，能体会人间喜悲苦乐，最重要的是，我遇见了墨白，这个说着要与我共度余生的男人。飘在云里，无非就是这种感觉了。

　　墨语黛私底下已经改口叫我“嫂嫂”，可是与封清在一起的时候，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唤我“袖姐姐”，而封清偶尔碰见我，恨不得将我剥皮抽骨，我想，若是跟她单独碰见，我一定会被她杀掉。

　　说来也怪，清和在一天傍晚突然来找我，还提了他那儿全部的好酒，说要全部送我，当做贺礼。

　　那天正值我高兴，跟他掏心掏肺，边喝酒边细数我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归宿，还问他有没有想法放弃了他那我不懂的修行，沉溺在红尘里，觅个佳人共度余生。他正经话没说多少，只是一个劲儿的笑。

　　月亮和星河都出来了，酒气熏着夜晚，我们坐在屋顶上，看着星光。我心里不时回荡着穆三生的那句“怕是不能在一起”，叹了口气，又灌了一口酒。清和的那壶喝完了，再也往嘴里倒不进一滴。
　　“没了。。”清和傻笑着，红着脸。
　　突然，他站起来，将酒坛子扔下去，坛子碎的声音陡然间让我醒了酒，我朝下张望了一眼，还好没有砸到人。
　　“怎么了。。。”我问他，顺便拽着他以免他摇摇晃晃的掉下去。
　　他倒是没掉下去，却一把抱住我，很紧很紧的那种，也也挣脱不开。
　　“清和你喝醉了！”我把他往对面推，但他越抱越紧。
　　“清和！你。。。你放开我！喂！你听见没有，妖道！”
　　突然，他幽幽地喊道：“阿袖。。。”
　　“干嘛？！你先放开！”
　　“阿袖。。。”
　　“我听见了，你别这样。。”
　　“阿袖。。。”
　　“我。。”
　　“阿袖。。。”
　　檀香和酒香就一直萦绕在我周围，他就这么紧紧抱住我不松手。他一直叫着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和他平日里和我嬉皮笑脸，叫我妖女的那个他判若两人。
　　最后他说：“你要好好的。”
　　说完这句话，他松开手，跳到另一边的屋顶上，又用他驾熟就轻的轻功走的没了踪影。

　　而第二天一早，墨白告诉我，清和清早跟他辞行，离开了阑珊城，说是要替他师父去哪个地方四月初七的神祭，他一己之力，离开，也不会对这次南诏之行造成很大的影响。
　　只是这个妖道，那样不明不白的告别，实在是让人无法原谅。

　　这些个夜晚，我总做梦，伴着最近衣裳上总染着的那种香气，梦的很沉。梦里总是有人在跳舞，榆钱树下，清风习习，阵阵笛音萦绕耳际，似真似幻，一曲作罢，总是我惊醒的时分。

　　而这天夜里，我梦里的人物渐渐明了起来。那梦开始是迷雾一团，我走在迷雾里，无助，心慌。忽的一声鸟唱，迷雾散开，我逐渐走近那个树下起舞的女人，她侧身回顾，我看清了她的容貌——眉如远山，眸若双星，朱唇微染，举手投足都是出尘的气质。温柔，温柔的叫我鼻酸，叫人想要一步步向她走近。
　　可就在我要再上前一步的时候，一个小女孩从我身边跑过去，抱住跳舞的女人说：“娘亲，北边儿来了好多人，烟儿想去看热闹~”
　　那个小女孩不是别人，正是幼时的我。而那个女人，我却从不记得。
　　“喏~榆钱，要不要吃？”从树上跳下一个小男孩，脸模糊不清，只是潜意识认为是和我一样的面庞。
　　“哥哥跟我一起去嘛，我好想去，之前爹爹说过的，庭芳蛊那一章的东西背完就放我们两个出去，哥哥背的快，可烟儿昨天才背完，你就当陪我，好不好嘛？”
　　“不许惹事。”小男孩像个小大人。“好~”幼时的我噘着嘴。
　　“魍魉伯伯家的大狗不许摸。” “啊。。。”
　　“啊什么？” “好啦。。。真是的。。”
　　忽然画面一转，一支羽箭仿佛从我身边擦过，最后射在一只野鹿的身上。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
　　“少主可是射中了？”
　　“射中了，可只是只鹿。叔父可是眼花了？”少年这么说着，将小女孩的嘴捂住，让她趴在深深的草地里不要出声。
　　“奇怪了，刚才分明看见了。。。”
　　“叔父，你身后方才似乎有人，会不会是南宫家的人？这样，你们去那边，我往前边走一程，到时候我们湖边汇合，如何？”少年说道。
　　这个少年，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而这个场景那么真实，真实的就像我亲身经历过的记忆。
　　我的心里好像被蜈蚣爬着一样，难受的要窒息。我想看清少年的脸，却在这个时候惊醒。

　　醒来之后，难受的感觉不减反增。身体里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动弹，像谁在用力拍打我的心口一样，而且像有一团心火，稍的我喘不过气来。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好像很小的时候有过一次。这种痛苦让我感到恐慌，我大口喘着气，艰难地叫着翡翠的名字，翡翠睡在外厅，从睡梦中被我叫醒，看到我这副样子，可能是吓了一大跳，问我是怎么回事，可我难受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于是，灯燃起来了，整个异阁渐渐成了这夜晚阑珊城最亮的地方，师父也被叫了过来，就连墨白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来了。
　　“袖儿，你告诉师父，你体内是否是有蛊？”师父看了我的状况问道。
　　我艰难地点头。心想着，十有八九是那一个为我续命的蛊，里面藏着什么玄机。
　　“赛神医，阿袖这到底是怎么了？”墨白握着我的手，我因为疼，不受控制地抓紧他，指甲嵌进他的肉里，他却没有抽离，若无其事的让我握着，还一边询问师父我的情况。
　　只听见师父说：“这。。。这袖儿怕是有什么被压住的蛊不知为何突然醒了，这蛊的事情，袖儿不清楚，老夫就更没办法了呀。但是看这样子，这蛊只是初醒，还没有施展完全，这一阵过后可能就会好一点。但是下一次发作会怎样，真是不好说啊。”

　　我从梦里醒了一会儿之后，心绪平稳了一些，夜风凉凉的，竟让我觉得轻松许多，不再那么痛苦，似乎可以用自己的内力让体内的躁动平息一些。虽然还是难受，但不至于是刚开始那种生不如死的程度。但是墨白依旧很担心，让我告诉他我体内那蛊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便将我每年都要进蛊池的事告诉他。
　　我本身不理解我每年进蛊池除了修行内力以外还有什么意义，事到如今我明白了，这蛊池，才是我真正的续命池，我体内那味续命蛊，可能有巨大的反噬力，需要这世间至毒的蛊池再加上从小的修行，才能在这蛊越长越大的情况下抑制住它的反噬力。也就是说，若是这蛊渐渐苏醒，我的痛苦就会越来越大，甚至会被这贪婪的蛊噬心而亡。
　　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悲凉。娘，若是一生都要如此痛苦才能活下去，你何不了结了我，为何还要给我这样活下去的人生呢”

　　“你放心，我会让你好起来。”墨白紧锁的眉头还是紧锁，但面上微微笑着安慰我，他用手摸着我的发，我沉沉睡去，不谙外物。

　　我似乎又做起那个梦，梦里，那个少年和小时的我坐在树后，少年华丽的锦袍被划破了一点，许是方才在哪里挂的，还不时向外渗着血。
　　“你受伤了。”我看他丝毫不在乎这点外伤，刻意提醒。
　　少年笑道：“无碍。倒是你，小不点，可有哪里受伤了。”
　　“小不点？我已会背通篇的庭芳蛊章节，也算是半个蛊师了，你才大我几岁？就叫我小不点。”
　　少年笑道：“反正比你大就是。你们南诏的孩子，都要学这些的吗？”
　　我想了一会儿：“嗯。。也不是，大家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学的，只有我和哥哥是非学不可的。好像说我们是。。。哦，是世家，是世世代代都要传承下去的”
　　“你果真。。是南宫家的女儿？”少年突然沉下语气。
　　“你这外来客怎么会知道我们家？莫非。。又是来求我爹爹办事的？”
　　“呵呵，算是。”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那如果你去我家，一定记得来找我玩儿，我家有一棵好大的老榆树，现在正是结榆钱的时候，甜甜的，可好吃了，你来了，我请你吃啊~”一笑，眼睛笑成一弯月。
　　“那就这么说定了~”少年摸摸少女的头。
　　“烟——你在哪儿？”不远处传来被唤做“哥哥”的小男孩的声音。女孩一溜烟地爬起来应了声儿，又留下一个方才揉的草团子回头对树下的少年说：
　　“这个草团子的汁液可以止血，你涂在伤口上，很见效的。哥哥来找我了，我得回家了。你要记得来找我哦~我叫——南宫烟。。。”
　　“我叫。。。”

　　不对。。为什么小时候的我会对别人说自己叫做南宫烟？梦里少年的名字还没飘进耳朵里，我便又醒了过来。睁眼，这下已是白天了。

　　一股诱人的香味忽然蔓延开来，勾出了我的食欲。坐起一看，帘幕之外，翡翠正端着什么食物往桌上摆。
　　“什么时辰了。。”我揉揉眼睛，又按了按脑袋，这一连串的梦做的我快要分不清梦与现实。

　　翡翠停下动作，拉开帘子道：“姑娘您醒啦，这会儿快午时了，城主说姑娘昨夜受苦了，让我们都不许叫您，好让您多睡会儿。”

　　都午时了。。。看来我睡的倒是忘我的很。

　　“什么味道，好香。”我闻着这味道，不自觉的肚子饿了起来。
　　“哦，是杜婆蒸的粉蒸榆钱。说是姑娘在瑶城那边长大，怕是没吃过这东西，这不是开春了，榆钱结的满树都是，做来让姑娘尝尝鲜。”翡翠说着，给我穿了鞋，又给我披了件比较厚的外衫，带我坐到了饭桌前。

　　这粉蒸榆钱是刚做好的，还腾腾冒着热气，衬的榆钱更嫰绿可人，清香在微凉的空气里显的更甚，入口，是清甜的口感，芳香停留在唇齿间，久久不散。

　　我又吃了一口，感叹道：“嗯，果然，这榆钱怎么吃好吃。”
　　说完，只看见翡翠奇怪地看着我问：“姑娘以前吃过？”
　　这问题也问的我心头一怔，我慌忙说：“梦里吃过，梦里吃过。”

　　这一觉睡醒，我觉得好了不少，梦来梦去，直叫人觉得昨夜那醒蛊的痛苦才是一场梦。
　　我在医阁异阁走动，草药都是新采的，多是些止血的，治风寒的，这些都是要制成药分发给城内买不起药的百姓的。
　　墨墨还是不愿亲近我。这家伙我最近有些摸不透它，我白天里想跟它玩儿，它对我避之不及，倒是我晚上沐浴之后，来跟我亲近一会儿。

　　我在跟这只臭猫翻了又一个白眼之后，决定去找墨白。刚一出门，就撞了个姑娘。
　　“不好意思。”我想了想，还是跟人家赔了个不是。
　　“没事儿。唉。。。这里也不是啊。”这姑娘喃喃道。
　　这姑娘穿一身杏色衣裳，头发盘了起来，打扮的像个男孩子一般，不过她身上的香气很好闻，像是从花丛里刚钻出来，这点可以辨认，她是个女孩子，再看长相，一双勾人桃花眼，月牙上挑眉，晶莹剔透的肌肤，粉嫩的唇，没有半点男气，却又为何打扮成这样。况且。。这城中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物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嗯？这个香味。。”姑娘突然凑到我身边嗅了嗅。突然被陌生人这么一嗅，我有点懵，站在原地盯着她，只见她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到底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喧嚣，只见守卫们一股脑地朝这边跑来，
　　“快，抓住那个飞贼！”他们这么喊道。
　　飞贼？大白天居然会有飞贼，谁这么大胆？
　　我正这么想着，身边的姑娘突然喃喃道：“真是见了鬼了。。”
　　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软鞭的头端忽然散开，像开了一朵花，牢牢扎在最高处的墙头，她稍起跳，就被那鞭带到了墙头，不见了踪影。

　　我对这一连串连贯的动作惊叹不已，还没回过神来，守卫们就到了面前，带队的那个问：“袖姑娘，您没事吧，刚才那飞贼可有对您做了什么？”

　　“她。。。闻了我两下。。算吗？”我眨巴着眼。
　　“闻。。”守卫队长说不出话来，可能对这飞贼奇怪的癖好表示无奈，最后抱拳跟我说：“既然姑娘安全。那兄弟们就继续追了。”

　　我点点头，忽然好奇：“哎，你们说她是飞贼，她偷了什么东西？”
　　守卫队长挠挠头：“说来奇怪，什么也没拿。但他这忽然闯进来，肯定是有目的的啊，总不能放着不管吧。”
　　真是个有意思的贼，长得那么媚却偏要拌男装。进了这阑珊城飞檐走壁，却什么也不拿，反倒是在我身上闻来闻去。

　　“哦？城里进了个这样的贼？听你这样说，我倒是想看看，”我去墨白的书房找他，顺道跟他说了我出门遇见飞贼的事，他捧着本书微微笑着说道。

　　“不过。。”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冰冰凉凉，正好消了我昨夜没淡下去的心火。他说：“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尽快安抚你体内的蛊。”
　　“可是。。我想只有进蛊池，还有懂蛊的人在一边控着，才能暂时安抚吧。”我叹了口气。
　　他毫不犹豫地对我说：“我们去瑶城吧。马上启程。”

　　“马上？墨白你疯了吗？你是一城之主，眼下最重要的，应该是守好阑珊城，进攻南诏吧，你们不是已经准备了那么多年吗”听见他这么不经头脑的话，我又感动又生气，感动的是，他这难得一见的不经头脑是为我，生气的是，他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能这么草率地将大业弃之不顾。

　　墨白紧紧抓住我的手，像个固执的孩子：“我不管，我不想让你活在未知的险境里。”
　　“墨白！”我无奈地叫他的名字。

　　还没继续往下说，门外传来宋青阳的声音：
　　“城主，城里抓了个飞贼。”
　　“我都说了，我是要见你们城主，不是什么贼！”
　　飞贼？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罢了，与墨白的争执还是搁一搁吧，先跟他出去看看要紧。
　　我一出门，就看见方才被追的杏色衣裳的女孩子被五花大绑着，被宋青阳押着，美丽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和委屈。
　　“是你？”我看见她的那一刻惊叹道。
　　她抬起头，兴奋地朝我眨眼，喊道：“哎~是你啊，醒神香~”
　　“醒。。。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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