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饮鸩

　　我一直到次日早晨才看见翡翠，我迷迷糊糊在床边摸索鞋子的时候，她将我的鞋子整齐地摆在我脚下，又拿了两套衣服——一套蓝紫色纱边罗裙，一套月牙色镶粉边的绸缎裙，问我：“姑娘今儿打算穿哪件？”
　　“右手边那件吧，素净些。”我指向那件月牙色的缎裙。

　　她应声帮我穿上，还帮我系了条银杏色腰带，一下就显出了腰身。另一个侍女拿来一件藕色长衫，上面绣的是黄鹂唱花枝。
　　自从来到这里，我一向是穿白色外衣，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不觉得，但我越发觉得白色于我来说很是亲切，不论衣服式样如何，白衣定是首选。就连清和都曾笑我，说我是个“白无常。”
　　所以当我看见那件如荷塘新开芙蓉般的外衫时，疑惑地看了看翡翠，
　　“姑娘，纵然白衣和您最相称，您也总该有些别的颜色的衣裳。”她帮我披上，那衣裳上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闻着很舒服，我心想她这话有些道理，便欣然接受。
　　“今儿可有什么新鲜事？”我坐在铜镜前，等着她给我绾好那一如既往复杂的阑珊城式样的发髻，眼神飘在手中的镶红宝石金簪上。

　　“新鲜事嘛，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早晨去厨房的时候，听见厨子说那顾二公子腿伤未愈，又染了好大一场风寒，昨儿半夜把赛神医给请了去，烧的直说胡话。”翡翠专注在我的发式上，最后将我手里的簪子拿走，簪了上去。

　　我听见“顾二公子”四个字便明白他的病因在哪，昨日在水里打了个滚儿，又一直吹着微凉的风吹了一天，还逞强去治烈马，这又累又着凉的，怕是昨儿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烧着了。
　　“哦？顾公子是我接手的病人，既然如此，待会儿你便取些治风寒和化瘀的药材，同我去给他送去吧。”我想着他昨天那种没心没肺的样子，放弃了放任不管的决心。

　　翡翠点头说好，又问：“药材。。是拿医阁的，还是拿姑娘秘制的？”
　　所谓秘制的，无非是我与师父探讨病情的不同疗法时，我用那些稀奇或者可怕的药材研制的方子。虽然效果差不多，不过如果病人听见了材料，怕是心里长久以来都会有阴影了。
　　我想了想道：“去医阁的柜子拿便好。”哎。。。还是不折腾他了。

　　“对了翡翠，”翡翠帮我梳好头发准备出去，我叫住她，说：“我这里，也有一件新鲜事。”
　　“昨天晚上，有一个叫宋青阳的男人叫我送一样东西给一位翡翠姑娘，”我故作神秘：“我想了好久，这阑珊城，好像就只有我的翡翠一个翡翠姑娘，所以——”我从盒子里摸出宋青阳的翡翠镯子放在翡翠手里。

　　她愣了许久，我以为她会害羞脸红，或者跟我调笑装傻，结果，她只是愣在原地，紧紧握住那个翡翠镯子，自从去了祈星阁那边，她本来芙蓉般透粉的鹅蛋脸消瘦了不少，渐渐褪去了少女是稚气，也变得清冷了不少，我问过她，如果在那边太累了，我便去与她们说，以后就不要再去。可是她坚持，只说穆三生和乐霁两位长老待她很好，我便不好再过问了。
　　她樱花瓣般的唇轻轻张开，声音带着些颤抖：“这是。。宋大哥送的？”

　　“是的，是你的宋大哥送的。他说。。哦，他说是谢谢你去年的荷包。”

　　“是吗。。为什么。。”她低着头，突然滴下一滴泪，让我不知所措。我忙问她怎么了？可是她与宋青阳只间发生了什么叫她如此伤心。

　　她反应过来，慌忙擦干眼泪换了副笑脸，将镯子小心包好对我解释：“没什么，被什么东西迷了眼。姑娘不是要去探望顾公子吗？我这就去医阁拿药。”说完自顾自的跑了，简直跟宋青阳昨夜的落荒而逃一个模样。

　　我摸不着头脑。一阵东风吹进屋里，带着青纱帐和我的外衣衣摆一齐向后扬，衣裳上清甜的香气将这些疑惑全部随风带走一般，我将这事先存在心里，去给墨墨喂食。

　　不知道为什么，这只死猫今天死活不让我抱，我强行抱它在怀里，它便拼命挣扎。我觉得无趣，便只好先去门口干站着，等待拿药的翡翠。

　　我和翡翠提着药去了西苑，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顾长风在里头嚷嚷：“爹！你看！墨白又欺负人！”屋外的随从都憋着笑，探着脑袋向里面张望。

　　只听见顾老庄主的声音：“风儿，你都多大了，还这般任性。”

　　“那。。如此，有顾庄主为我二人主婚，墨白深感荣幸。”墨白的声音紧接其后。
　　有随从发觉我们来了，慌忙行礼叫一声“袖姑娘。”这一叫，屋里的人自然是听见了，只听见顾长风在里头要死不活地喊道：“阿袖！你这么快就要被墨白给掳走了吗？”

　　“你嗓子哑成这样，还是安静些的好吧。”我走进去，向顾老庄主行了个礼，将药放到他床边。顾长风此时正卧在床上，捂着冬天的棉被，像一只过冬的狗熊。墨白和顾老庄主就坐在他旁白的红木椅上喝茶。春天的新茶沁人心脾，钻心地香。顾老庄主招呼我坐下，同样的茶也多了一盏在我的手边。

　　“你怎么来了？”墨白问我。
　　“顾公子是我的病人，腿伤我尚未治好，又染了风寒，我自然是来送药的。”我回道，顺势跟西苑的侍女交代了这药该怎么个熬法。

　　“呵呵呵~说起来，小儿长风实在也是任性，听说给赛神医和袖姑娘添了不少麻烦，只是这出征在即，长风身为将领，腿脚的伤，还要劳烦姑娘多费心了，看有些什么法子能快些好起来。”顾老庄主扶了扶胡须，银色暗纹的缎面袖子显得贵气十足，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但私底下倒也不摆什么架子。只不过。。我看了眼床上冲我挤眉弄眼的顾长风——他这伤，怕是我用什么法子都让它快不起来。

　　可长辈这么说，我也只好客套地回应说：“顾庄主哪里话，白袖既然已为医者，自当尽力。”
　　“阿袖！”顾长风突然插话：“墨白方才说，你们要成婚了，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顾长风，你我认识20年了，我说是真的，那还有假？”墨白把茶杯盖盖上，幽幽的说，嘴角带着笑意，难得让我看见这种像兄弟斗嘴一般的情景。虽说在顾长风来之前，我也看过墨白和清和谈笑风生，但是这两个人性子都比较稳重，到一起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一点都没意思。反倒是这个比他们小一点的顾长风，可能是受了万般的宠爱，十足的孩子气，还有一股要和墨白硬拼到底的气势，墨白也接他的茬，和他来个斗智斗勇。

　　顾长风从床上扔过去一个枕头，在墨白跟前被墨白一掌拍回去，可惜力道过大，枕头碎了，掉了满地的荞麦。
　　“我不听你说，我要听阿袖说。”顾长风噘着嘴，让我突然想起慕容南噘着嘴的模样。
　　“是的，我与墨白，打算在出征之前完婚。”我看着墨白，一字一顿的说，很显然，墨白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一时间，整个屋内鸦雀无声，气氛很是尴尬，还是顾老庄主突然爽朗地笑起来：“哈哈哈，如此真是天赐良缘啊，墨城主，老夫，就先恭喜了~”

　　“哎。。怎么就又让你墨白给得手了。。”顾长风喃喃道，最后还是对我浅浅一笑，道了句“恭喜”，像被风吹动的树叶一般，飘在春风里。
　　“多谢。”我笑着回答。

　　我与墨白一道回去，路上，他突然问我：“你知道，昨天夜里顾长风说了些什么胡话吗？”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他继续说：“昨天我听说他高烧，跟你师父一起去看他。结果，他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喊你的名字。”

　　“与我何干？”我淡淡地回应他。
　　他突然笑开：“没什么，只是看你这态度，我居然很高兴。我已经命人将喜帖放出去了。我墨白，是个孤注一掷的人，我既爱上了你，此生断不会再爱上旁人。”
　　说着，他将我搂进他怀里，他的怀里让人安心极了，我偷笑着跟他贫：“你话说的这么好听，那我便死心塌地跟着你好啦。放心，你这么好，我娘亲一定会乐坏了。”

　　“墨白！”不远处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听声音可以听出是带了十足的怒意的。我下意识地将他推开，站到了翡翠的旁边。
　　来人正是封清，她来的想必十分匆忙，没来得及好好梳妆，什么都是最简单地鼓捣了一下，却意外的清丽可人。她提着裙摆匆匆向这边走来，手里抓着一张像是喜帖的东西，她在前面跑着，身后的丫鬟跟着追，提醒她要注意仪态。

　　翡翠行礼唤了声“清四当家”，却被她一把推搡开，我将她扶住，转而面向封清，却发现她眼里只有墨白。
　　“这是什么？”她将手里的东西扔在墨白身上。
　　墨白皱了皱眉，还是平静地说：“如你所见，一张喜帖。”
　　“我知道是喜帖，但你不能和这个女人成婚，她什么都不是，是我，是我们名刀门在你从南诏血战归来之后一直支持你，我才是那个爱了你十多年的人，你要娶的人该是我才对！”她说着说着，眼泪滴下来，委屈的样子连我看了都心疼。

　　“封清，你该弄清楚，婚嫁之事是你情我愿，而非一厢情愿。”墨白说完便拉住我准备离开，却又被封清拦住。

　　“你说我。。一厢情愿？小时候，你可是说过要娶我的。。”
　　“那你不妨自问一下，三岁的事情，若不是你大哥后来在你记事时向你提起，你还会记得？”
　　“我。。”封清突然语塞，但眼泪还是止不住的下坠，像露水从花瓣上滴下来。

　　这下，墨白拉着我，头也不回。我从心里觉得封清是可怜的，一颗真心错付了人，可我也不能将自己爱的人拱手让人，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跟墨白一起走。

　　还没走多远，身后突然听见封清歇斯底里的声音：“都是因为你！”
　　我心里一惊，回头却发现，封清的一把小弯刀直直地插进了一个酒葫芦，酒葫芦里还有酒，葫芦碎掉，酒撒了一地，瞬间顺风吹来扑鼻的酒香。这个方向，正是我背后的方向，而那个用酒葫芦帮我挡住那把弯刀的人，正是清和。

　　他看了一眼碎了的酒葫芦和地上的酒渍说道：“哟，清四当家当真好刀法。”

　　“封清，你该回箜州了。”墨白厉声说道，语气冷的像倒春寒。

　　封清气的跺脚，但她毕竟是不好与墨白硬碰硬的，眼眶红着跑开了，中途不忘回头喊道：“墨白，我一定不会让你娶一个蛊婆子，你要娶的只能是我！”

　　“哟，好热闹。”从封清离开的道子尽头不急不慢的走过来两个婀娜身姿，一个穿紫色纱裙加一件靛色薄长衫，一个穿水蓝色烟纱裙系一条晚霞色绣花腰带，右耳上的小银铃轻轻作响，这二人不正是祈星阁的两位长老——穆三生和乐霁吗？确实如她们所说，这里还真是突然变得很热闹。

　　“我和穆姐姐二人接到喜帖，正想去给二位道喜去呢，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了，清和道长也是去道喜的吗？”乐霁一开口就吸引住我了，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流水滴答，又像黄莺浅唱，甜美却不软糯，再加上她皮肤水嫩，婀娜的身材却长了副稚嫩的脸庞，和穆三生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两个尤物。我其实一直没见识过祈星阁真正厉害之处，不过，这两大长老光是往别人面前一站，恐怕就能勾走半数人多的魂儿吧。

　　清和勾勾嘴角说：“我正好路过罢了。喜帖。。我收到了，我竟都不知道，你们这么快。”
　　“刚才看见清四当家的跑过去，我们还以为出什么事了。看样子，没什么事嘛。”乐霁说道，语调很是欢快。我低头静静扫了一样洒出来的酒，心想着，是没什么事，不过是我差点死在一把小弯刀底下罢了。想到这里，我看了眼清和，不免在心里感念他的大恩大德，如此，我又欠他一个人情。

　　“说起来，我们暂时也没什么贺礼给你们，不如，为你们卜一卦，如何？”乐霁笑道。
　　我倒是很感兴趣，正好无事，便随她二人去了祈星阁的院中。墨白，清和还有翡翠也都一起跟着来了，毕竟，祈星阁的卦可是万金难求，而且据说，从未有偏差。
　　这是我第一次看正儿八经的卜卦。龟甲里，铜钱叮咚作响，穆三生指尖的银指套扣在龟甲的两端，银指套上连着一直到手腕的琉璃珠子渐渐变成了血色，红的发黑。
　　“她流血了。”我有点担心，我没有料到这占卜居然还要见血。
　　“别出声，”乐霁拦住我，小声说：“这是在向上天交换命数。祈星阁的占卜之术，是以命换运，这是祈星阁每个女子生来就背负的命运。我们从小就与常人有异，传说是大神恩泽的人群，可以知天命，祈星阁的存在，就是将这些女子找到，培养起来，让她们的能力不至于荒废。我与穆姐姐，都是这样被祈星阁找到，然后收养的。”

　　以命。。。换运，岂不是她们每占一卦，都会消自己的命数？我突然开始后悔接受她们这份贺礼，这实在是太沉重了。
　　乐霁看着我的表情，轻轻一笑：“你不必担心，这都是上天的安排，我们的命数，都是写定了的。”
　　我滞滞地点头，目光又转向紧握龟甲的穆三生，
　　“星象显山河，龟甲刻人生。我已经看见了。”穆三生闭着眼，淡淡说道。
　　她缓缓睁开眼，盯着我与墨白：“墨城主，恕我直言，您与袖姑娘，怕是不能在一起。”
　　我心里一颤，仿佛有谁突然擂鼓，震的让人发昏。还没等墨白开口，我便追问道：“为何？”
　　她只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我只替上天道结果，因由不可说。”

　　“怎么会这样。。”我对这神奇的祈星阁占卜术是十分信服，心像沉入了深海，陡然窒息，陡然无声，陡然失色。
　　“呵呵。”墨白突然笑了，我很奇怪，他为何还笑得出来，只听见他说：“祈星阁的占卦纵然有千般万般精准，但我墨白素来不信命运。就像，我曾经以为再也遇不见一个人，可是多年之后，我还是遇见了。所以，我陪阿袖看个稀奇罢了，两位的贺礼，墨白收下了，二位不用担心了。”

　　“墨白。。。”我听他这一席话，只觉得十分感动，他拉起我的手，
　　“我们走吧。”声音如一叶苇舟，解救我于深海之中。
　　“好。”
　　只要有他这番和这般柔情，管它命运怎么说，我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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