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堂

　　集体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农家大院出发，步行拐了几个弯就到景区了。这个景区是北京郊外的一个自然风景区，以岩溶峰林，河谷地貌为特色，夏季群峰叠翠，碧水如云，在这炎炎夏日里倒是消暑避热的好地方。
　　但总有人不这么认为。
　　苏尧一路上一直顶着一张死人脸，特别厌恶忿恨地走在后头。
　　“像是小学生秋游，还要排队，特别傻逼。”苏尧灌了一大口冰水，晦气地耷拉着嘴角：“又热又闷躁。”
　　严礼泽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正大中午烈日暴晒下，他又犯困了，本该饭后舒服地打个盹，却被拉来做作业，还要听苏尧没有办法关闸的喋喋不休，尽管心中万只被烤焦的草泥马奔涌而过，但却只能疲劳地打了个大哈欠。
　　“你是不是肾虚？怎么老困？”苏尧把喝过的水瓶递给严礼泽。
　　严礼泽摆摆手，也不知道是拒绝苏尧，还是是自我安慰努力地挥走自己脑海里的那团热气和困乏。
　　“小朋友去郊游应该很高兴才对的啊。你看你像个苦瓜一样。”苏尧从背后伸出魔爪掐着严礼泽的两块脸颊肉使劲向上提拉。
　　严礼泽不耐烦地拨开苏尧的手，本来就燥热，被苏尧的手一捂就更热了，一热脾气就上来了，严礼泽气急败坏地冲苏尧低声喝了一句：“你像个傻瓜一样！”
　　苏尧愣了愣，僵住了肩膀。他立刻跳到严礼泽面前，俯身仰头可怜巴巴地边走边从下巴往上开始瞅住严礼泽，严礼泽的下颌线条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雕刻一般的锋利，而是男人的硬朗中带着平缓柔和，跟他低调偏冷的性格其实并不是很搭。
　　“我怎么忘了呢！”苏尧突然激动地把大腿一拍：“得手拉手好朋友啊！”说完苏尧便立刻付诸行动，勾起严礼泽的小尾指，大摇大摆地甩了起来。
　　严礼泽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一股生理电流从指尖贯通整条手臂，瞬间失去了知觉。他一个激灵，极速用五官努力堆砌楚一个嫌弃的神情，大力甩开了苏尧的手。
　　该死，最怕就是这种称兄道弟的玩笑。严礼泽加快脚步，把苏尧落在后面。严礼泽想，如果自己是个普通的正常男人，估计会肆无忌惮地回握住他，或者奶声嗲气地互相称呼亲爱的老公老婆也不会觉得尴尬。可他偏偏就是那个——就算有女人脱，光骑在他身上，也比不过苏尧哪怕只是开玩笑的轻轻一碰都让他呼吸不畅的人。
　　“逗你呢，小气鬼。”苏尧三步两下便追上了严礼泽，嘴巴也没有闲着：“我要是个女的你肯定得乐成窜天猴了，生不逢时啊。”
　　严礼泽凶狠地瞥了苏尧一眼，走得更快了。

　　景区上山要坐缆车，严礼泽自然和苏尧同坐一架。缆车上到半坡，严礼泽便从背包里抽出一本素描本和一根铅笔，垫在大腿上描描画画着。
　　苏尧探过头去问：“这有什么值得画的。”
　　他看到严礼泽手中的本子只有一条条横竖交错的线，凌乱中又略带规律。
　　“你看到底下的竹筏没？”严礼泽转动手中的笔，苏尧紧张地盯着那笔，心惊肉跳地想一但转过头了又得一支笔从此壮烈牺牲了。可事实证明苏尧的担心是多余的，严礼泽拇指灵活一动，笔杆又转了回来死死地嵌在他的虎口里。
　　苏尧这才放下心来伸直脖子往下看。
　　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是一排竹筏停靠在岸边，有几只上面站着人的徐徐地驶了出来。
　　“我从没在这个角度看过这场景呢，这竹筏的排列很有意思，驶出去的竹筏看上去和停泊在岸边的没什么联系，但它的水痕是其实从岸边延伸过去的，这构成的线条特别美。”
　　“蒙特里安派别的啊。”苏尧勾勾嘴角：“天才的脑袋果然跟我们凡人不一样。”
　　其实严礼泽一开口，苏尧就听明白了，但天才和天才总是惺惺相惜的，他总是想多听听严礼泽的看法。
　　“其实派别是人为分的，我觉得都挺有趣的。”严礼泽一谈论到这个问题就变得特别正经，眸光都带着虔诚。
　　“你喜欢波洛克吧。”苏尧洞悉一切似的邪笑，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才能正正经经笑一次。
　　“你怎么知道？”严礼泽的确很吃惊。
　　“你的画有他的灵魂。”苏尧的语气没有过于褒奖也没有过于平淡，感觉就像父亲对儿子淡淡说一句还行一样。
　　严礼泽似懂非懂地抿着唇不停颔首，苏尧立刻乐了：“嘿哪有人这样自己赞自己的。”
　　严礼泽无辜地瞪着他的单眼皮大眼睛，眼眸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什么了。
　　苏尧又问：“你知道我刚才在看什么吗？”
　　严礼泽环顾了四周，除了水就是山，不例外就是这些了吧。
　　“我在看这里的水，真的是不敢恭维。”苏尧皱眉露出一个想不通的表情：“但居然还有人在打！水！仗！我看回去得多洗几遍澡了。”
　　这人的艺术灵感到底是从哪来的？严礼泽实在想不通。
　　“你的关注点总是很奇怪。”严礼泽忍不住感慨。
　　“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别人看见竹筏都是'啊好美啊好想玩啊让我们荡起双桨'，你呢？'啊让我研究下它的线条排列规律'…”
　　苏尧阳刚的音色卖力地模仿着少女音，让严礼泽觉得很肉麻，忍不住不停搓手臂上竖起的疙瘩。
　　“我……”
　　“啊！……”
　　严礼泽的话才说了半个字，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两人吓了一跳，同时往尖叫声方向拧头望去，连缆车都在空中颠簸了一下。
　　原来是远处的游客在蹦极。
　　“那叫声啊，真吓人。我们坐在这里离这么远都吓得精神抖擞了。”苏尧把都扭正，好笑地捂着心脏。
　　“净损人。”严礼泽嘴上是这么说，但他也觉得那叫声实在太惊悚了，尤其是自己还在半空中吊着的的时候，感觉都被那音波震了两震。

　　缆车越上越高，地下的竹筏人影也渐渐变成了小块的几何形状或是一个个小点，渐渐有了山风迎面拂来，温柔地抚着严礼泽的脸庞，他舒服地眯着眼，等待夏日里那丝馈赠似的凉风将他的细汗吹干，严礼泽甚至有点孩子气地将吊着的两条小腿晃晃悠悠地前后摇摆。大自然总不会让人失望，雄山秀水总是可以让人抛开烦嚣，让人静下心来。
　　“再晃我得和你一起蹦极了，没绳的那种。”苏尧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么一句，严礼泽扫兴地睁开半只眼眯着苏尧。
　　山风撩起了严礼泽的额发，露出他光亮平洁的额，上面还有一个细细的美人尖。苏尧托着下巴，目不斜视地凝注着严礼泽的脸，白皙的脸虽比不上女孩子的细嫩柔滑，但也是干净利落，脸上覆着的细细绒毛有一种童稚般没长开的错觉，让人顿生怜爱。
　　“你要是个女孩子估计会很漂亮。”
　　严礼泽看着苏尧潇洒又惑人心神的笑颜，胸腔里充盈的自信赋予他如全身盔甲灿烂光辉的王子般的魅力。他怔了怔，旋即别开了脸。
　　“下车了。”缆车到达了最高处，严礼泽感谢自己没有可以回应苏尧的时间，他立即掀起保护杠，迈腿一蹬跳到了站台上。苏尧比他更利落，步子轻轻一迈，身体连多余的抖动都没有。

　　一行人在站台集合，严礼泽和苏尧依旧站在队列最末端。苏尧拽着严礼泽的手腕，将他使劲往后拉。
　　“干嘛呢？”严礼泽心里纳闷，拧着眉毛悄悄窥着他。
　　苏尧斜着脑袋瞅了严礼泽一眼，很快就使劲朝他眨巴着眼，把手藏在腰边往里曳着手指招揽他往另一边走。
　　严礼泽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心领神会。
　　逃课！？不过在这里也不知道该不该叫逃课。
　　“我们不画了吗？”严礼泽不动声色地盯着前方正在吩咐各种事项的班导，脚步却以零点几公分地微小步幅往后挪。看着班导日益稀疏的头壳顶已经不具备防晒功能，不得不用帽子来抵挡阳光的直射，他的心里更是涌出万分不忍心。
　　“纸这么小够你画吗？”苏尧把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严礼泽放轻声点。
　　严礼泽想想也觉得是，于是反问苏尧：“那你不画吗？”
　　“我本来就没打算交，我不是说了我来当保姆的吗，对了，小泽泽你要尿尿了吗？”
　　本来下定决心跟着苏尧为非作歹的严礼泽听到他那魔性的变音，顿时就清醒了不少。
　　我还是那个好孩子的我。严礼泽心中又坚定了几分。于是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又回到了队伍。
　　苏尧从后面一把拉住他，两条修长的手臂死死地从我腋下往前把他钳固着。
　　“放开我。”严礼泽低声喝道，一个肘子往苏尧的胸口顶去，却没敢太用力。
　　前面有几个同学还是听到了吵闹声，转身看向他们。苏尧把头搁在严礼泽肩上，无赖地揽住他左摇右晃，笑得一脸天真无辜：“我们的小泽泽真是越看越可爱，是不是啊。”
　　那几个同学逢场作戏地奉陪一笑，那笑容让严礼泽都觉得他们应该去隔壁影视学院，分分钟得拿个影帝什么的，还赚得多。
　　严礼泽眯缝着眼努力用面部肌肉控制着他的嘴角，也跟着笑。但他演技没那么好，笑得如同整容后遗症。
　　“我不管，我答应顾老不能丢下你，所以你得跟着我逃。”死皮赖脸的苏尧就差倒地撒泼打滚了。
　　这是什么鬼逻辑。苏尧实在是从心底服了这个神经病了。

　　大队伍开始慢慢往前攒动，走在前面的都是些课堂积极分子，越往后队伍越松散越稀疏。
　　“走，我们走这边。”苏尧鬼鬼祟祟地低下腰，以严礼泽的手为圆心拖着他一划拉，不过是一阵风打在脸上的瞬间，严礼泽已经以花式溜冰的收尾动作完美地滑到了角落里。
　　“不用看了，都走了。“严礼泽站在苏尧身后，拽住他的衣领往后猛扯：“再看就要暴露军情了。”
　　苏尧咳了两声，松了松脖子上被严礼泽勒得死死的衣领，心满意足地掸掸手上的灰尘，猛然转身用手臂死死反勒住他：“谋杀亲爹啊嗯？”

　　打打闹闹一段路，两人恢复闲庭信步，优哉游哉，把顾老和作业全部抛诸脑后，真真把自己当成是来郊外度假的游客了。
　　“你看，这里写着漂流。”严礼泽指着眼前的一座石头做的石碑式的告示牌，兴奋地扭头看向苏尧。
　　“真的是漂流诶！”苏尧突然的语气上扬让严礼泽都觉得有点过于夸张了，那种兴奋就像是渔人在雾海中窥见灯塔一般，没等严礼泽好好仔细琢磨，苏尧已经恢复冷静，徐徐开口说：“你看，真的都只是在水上漂着……”
　　严礼泽回过头往江面望去，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激流勇进的漂流，而是稀稀疏疏的游客笨拙地撑着船桨，在江面上生无可恋地浮着，甚至好几分钟都没往前进一步。严礼泽想起刚才苏尧的话，实在是控制不住从心里迸发出来的笑意，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对着江边的游客大声放荡地笑了起来，江面四周全围绕着青山翠屏，因此特别空旷，回音更是延绵不绝，这一笑加上反耳的回音效果，斯文内敛的严礼泽竟也笑出了周星驰的味道。
　　苏尧倒是很淡定，他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摸着下巴在审视着眼前的这尊石碑。
　　“你说设计的人是不是有毛病？”苏尧从上而下又把石碑扫了一遍。
　　“怎么了？”严礼泽终于被止住了笑穴。
　　“一路过来你是不是见很多种类似的景点告示石雕？”
　　“好像是吧。”
　　“一根擎天柱加旁边两个低矮的小石墩，还圆圆的，你说设计者当时在想什么？”苏尧抱着手一脸正经严肃地看向严礼泽，如果能消音的话，真的很可能会认为他和严礼泽在进行一场很深刻的艺术交流。
　　“够了你苏尧。”严礼泽的脸刷的一下全红了，立刻返身往前走。
　　“哎我说什么了我？你不觉得很丑么？”苏尧盯着严礼泽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得肩膀都在抽动。

　　最后还是苏尧喊的累，在某个泉眼边坐下了。
　　严礼泽实在太热了，而且本来就汗腺发达，捧起一绺清泉，准备就往脸上泼。
　　“别，山上有人在洗脚呢。”苏尧冷不丁地又冒出了一句。
　　严礼泽的手定在半空中，水流从他的指缝间迫不及待地溜走了。他只好把湿漉漉的手抹在裤子上擦干，鄙视了苏尧一眼，说：“跟你去旅游绝对毁心情。”
　　苏尧这时是真委屈了，下唇都快掉到下巴那里去了。
　　“我这不是为你好嘛。”

　　严礼泽始终是坐不住，他打开工具箱，从里面掏出画纸颜料，然后带上了耳机。
　　苏尧也没有说话，他就静静蹬着两条怎么样都好像无处安放的长腿，微微侧头看着严礼泽作画。严礼泽只拿了一根小小的笔刷，熟练地在纸上各种直描各种勾转各种拉扫。画画人的手跟钢琴师的手一样，都是灵动的化身。但画家的手，有时候更富有灵气，因为他轻轻一挥，就可以留下一抹浓重滋实，或徐徐一抹，便极尽雅澹韵致。

　　严礼泽这幅画并没有画太久，画面全是各种层次的绿，中间是融着一抹沉重的灰。
　　苏尧不停点头：“严礼泽是真的挺厉害的。”
　　严礼泽摘下耳机，将其挂到脖子上，用掌肚慢慢地在纸上涂刮着：“厉害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她的山，她的水，是她自己拥有的，而我的骨，我的肉，全是她给的。”
　　苏尧完全被严礼泽的哲学观所折服得一塌涂地，竟然一时语塞，只好悻悻问：“其实你耳机听的是什么歌？”
　　严礼泽的手还在忙着，于是指了指耳机，示意苏尧自己拿去听。
　　苏尧凑身摘下严礼泽的耳机，期待地戴上，有点迫切想要知道身边这位少年的内心世界了。
　　大概听了半分多钟，苏尧的脸色从欣悦慢慢越褪越沉，到最后只能目瞪口呆地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我觉得你真的是挺特别的。”苏尧由衷感慨。

　　因为他听到的，没有音乐，也没有故事，而是不绝于耳的蝉鸣鸟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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