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堂

　　十（下）
　　“礼泽。”
　　各种欢腾着跃在眼前的回忆随着苏尧那声轻柔的叫唤在喉间炸开，又如灿烂过后的烟尘在心底萦绕着渐行渐远。苏尧仅仅借着梯间那盏小灯，心里便执着地判定眼前这个弓着背头低垂，宽厚羽绒服上若隐的小半截倔强脖颈的背影，仍是当年那个少年。
　　“嗯。”
　　严礼泽淡定地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从嘴里取下香烟，免得烟灰落下。但烟灰还是带着零星火光坠落到他驼色的鞋上，浇出一圈灰黑的痕迹。严礼泽突然觉得自己就是这零散的灰烬，老朽的不行。
　　苏尧只是叫了他一声，并没有走过来。外头还下着零零碎碎的小雪，还是下的那么鬼祟，没有一丝声响。不知是不是因为还在高反中，苏尧的呼吸声显得尤其沉重，不是那种粗喘的重，听上去倒像是在不断小口汲取稀薄的空气。严礼泽倒是希望下雪能像下雨一样稀里哗啦的，起码能掩盖一下这种空洞得死寂的尴尬。
　　他眼睛瞧着烟头，烟灰和烟之间又出现了裂缝，眼看着烟灰摇摇欲坠，他把夹着烟的手往外一身，轻轻地弹了弹，烟灰刚落地，身旁就迈出了一只穿着运动鞋的脚。严礼泽赶紧把手抽回来，把烟夹到另一只手上。
　　“你以前不抽烟。”苏尧坐下来，盯着严礼泽手中的烟。
　　严礼泽眯缝着眼又吸了一口，明明是习惯，看起来却好像故意挑衅一样。吐出一口烟圈后，便把烟摁在雪地上揿灭。
　　“我出生时还吃奶呢。”严礼泽恹恹答道。
　　因为苏尧一直没再说话，那冗长的沉默让严礼泽简直有点犯困了。
　　好安静啊，怎么这么安静呢，金部长你要不叫两声啊。严礼泽心里一直犯着嘀咕，只可惜金部长早就在温暖的屋子里睡得一塌糊涂了。他只好拿起火机，百无聊赖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
　　“我一直在找你。”苏尧盯着严礼泽，让他不禁怀疑是不是真有电波还是磁场这种鬼东西，严礼泽的右半边脸竟然被盯得有点麻。严礼泽立刻猴子挠腮似地抓了把脸，低着头打着火机幼稚地烧着地上的积雪。
　　“你知道我怎么找到你的吗？”
　　严礼泽自然是不知道的。
　　见他没有回答，苏尧继续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下去：“那天协会里的两个小姑娘旅游回来，在群里一个劲说哪个客栈老板好帅，她们把偷拍你的照片发到群里，我看到的时候真的全身僵住了，完全说不出话。”
　　说着苏尧顿了顿，降下声音问：“礼泽，你有在听吗？”
　　“啊。”严礼泽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抽出一根烟递给苏尧。苏尧轻轻地推了一下我的手，严礼泽就知道他没有染上抽烟的恶习，只好塞进自己嘴里，自己毒害自己了。
　　“今天我在车上远远看到客栈的外墙，我就知道你一定在。一定是你画的。”苏尧突然变得激动了，半个身子都转了过来。
　　严礼泽被苏尧突然的一本正经给吓到，本能地挺了挺腰板，想想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又把烟塞进嘴里吸了一口。
　　一直没得到回应的苏尧似乎有点沮丧，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把身体坐正，蜷腰把头埋进手心里。
　　严礼泽微微瞥了他一眼，想想这可怜的主还受着高反的折磨，心就软下来了。
　　其实严礼泽心里知道，他见到苏尧那一刻，惊喜远远超过他脑海里想象过无数遍的重逢时的各种情绪，只是本能驱使着他选择逃避。他突然觉得这些年不断在脑海浮现像是生怕自己遗忘的一幕一幕，不过是自己与身旁那人少年时发自心性的率真时光。原来自己变迁的人生轨迹有他，却又不是因为他。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回响终于重重地砸到心上，居然荡不起一丁点水花。意识到自己走了这么多年的记忆死胡同，终究抵不过再见那人时一句温柔而沙哑的寒暄，面对着自己多年的耿耿于怀仿佛随时预备着分崩离析，严礼泽长吁一口气。
　　“那个，嗯你和杨谨…师兄，还好吗？”
　　严礼泽问完甚至有点后悔，但很快又让自己豁达起来。
　　苏尧猛地一下抬起了头，额发因头部的剧烈动作轻轻地扬起，又坠落到眼前。严礼泽竟然有点呆住。
　　苏尧的头发比大学的时候长多了。这么多年了，也许他留过长发，剃过平头，修剪过各种各样的发型，只是我都不在罢了。
　　严礼泽心想。
　　“他后来被保送到意大利了。”苏尧抬头后又似乎不敢直视严礼泽，于是扭过身，抽了抽胳膊，似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姿势，最后悻悻把手插进衣兜里，垂眼把目光移到严礼泽的鞋尖上：“他走之前有找过你，希望跟你道歉，可是你突然就退学了我也找不到你。”
　　“啊。这样。”严礼泽突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从烟盒抽出一根烟，想了想，又把烟摁回去。
　　“礼泽，最应该说对不起人的是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苏尧突然有点提不上气：“其实那天我…哈哈嗤…我……”
　　没等苏尧说完，严礼泽连忙摆手制止：“快进屋里吧，外面风大，德吉大叔说过高反加感冒会死人的。”
　　苏尧的确被风吹得有点头疼，加上严礼泽不知真假的恐吓，也就立马抱臂窜进屋里，恨不得躺在暖气片上。
　　严礼泽慢悠悠地在吧台不知捣鼓些什么，苏尧揽着抱枕半倚着沙发，一抬眼就能看到眼前人似乎还是昨夜仍在祈祷的愿望，当下却真实得让人心虚。少年终究变成男人，当年婴儿般饱满的颌线愈发立体鲜明，但终归是柔和的。
　　还没看仔细，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便递到面前。
　　“快喝，还没适应最好不要感冒。”严礼泽脸上看不出表情。
　　苏尧捧着杯，低下头快速抿了一口，抬眼瞅严礼泽一眼，竟生出点可怜巴巴。
　　严礼泽手里也捧着一杯，直接坐在金部长边上，挠了挠它肚皮。金部长一个激灵把布着血丝的狗眼睁得老大，看到是熟人，便又不屑地闭上眼，连嘴巴都懒得合上。
　　“对不起。”苏尧突然说。
　　严礼泽手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汲了一口茶，一段冗长的静谧沉默，他放下杯子起身往房间走去了。走到楼道口，他突然转身，摆摆手，像刚才在外面一样。
　　“都过去了，况且我又不是因为那件事退的学。”

　　那天晚上，严礼泽有了短暂地失眠。他依旧不知道那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真相又是如何。但是他却很清楚，在见到苏尧的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苏尧并没有任何伤天害理，自己也没有那么义愤填膺。他说过去了，也许也就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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