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剑意

　　这段时间门中的事情似乎比较繁忙，鲁铃已经很多天没在竹凰院露过面了。今天一早来看唐焕，发现他的精神不错。
　　“这段时间唐家集有些混杂，你就在门中静养，不要出去了。”她嘱咐道，“频珈，马上又要冬天了，手上的事先放下静养为主，其他事也无需你操心，有我和小洲就够了。”
　　她看着儿子清明的双眼，那是一双和他父亲极为相似的眸子，这双眼睛不应当因为病痛染上忧愁。
　　“大哥自夏初去姑妈家便一直没回来，这样乐不思蜀……”
　　“他上次来信说在颜家被你姑妈介绍了好几个貌美娴雅的姑娘，苦不堪言。”
　　唐焕抿嘴笑：“所以他和表兄表妹投了神策军去了。”
　　鲁玲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斟酌道：“频伽，《诗经》虽有趣，但不如女子更加知心，不如娘也为你想看几位好姑娘，或者让你姑妈给你留意，对，中原的女子更加知书达理，和你的性子更为相投……”
　　鲁玲说着就立刻要去写信让青使送去颜家。
　　唐焕知道娘一定是误会了，他看《诗经》是因为里面曾经提到过一种极为柔韧的草茎，他原本考虑用它替代羸鱼骨作为蓄力的机括……

　　徐来拿着荻飞霜的信给唐焕的时候，他拿着狼毫笔正思索着什么，徐来不敢打扰，在旁边等了半晌。
　　唐焕看过很多家传的著作，也涉猎过庞杂的书籍，久而久之便有了写点什么的想法。当然他还没狂妄到想要著书立传传世，只是专注一样事情过久，难免有些想法不吐不快罢了。
　　实际上他已经断断续续写了几个篇章，却经常因为字斟句酌耽误了很多时间。
　　见唐焕看向他，连忙递上书信：“公子，这是清晨荻姑娘送来的信。”
　　是一纸买卖契书。
　　就着墨汁未干的笔签下唐焕两个字，对徐来说：“准备十金，用锦盒装好。”
　　“是公子。”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将契书拿在手中端详，“九月七日，唐焕委托荻飞霜寻乌藤与羸鱼，值三十两，约至冬钱毕已，旁人徐来。”
　　“你看过这封信？”
　　徐来面色有些尴尬地解释：“荻姑娘一定要让小人做个见证。”
　　“不要告诉我娘。”
　　徐来明白公子是不想让小姐知道他仍然在改良飞霜，“是公子。”

　　虽说契书上写明最多到冬天需付清钱款，可是荻飞霜知道唐焕并不是小气的人，根据经验来看，十有八九是会当场银货两讫的。
　　本以为这是个轻松的买卖，实际上其中一部分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
　　背着一捆百年乌藤直到竹凰院，她一直维持着标准的笑意，唐焕将它们小心地拆开，整齐地码在工具旁边，她咕咚咕咚地喝了几杯凉茶，徐来已得到吩咐准备晚饭。
　　“羸鱼过几天才能送来。”
　　唐焕十分体谅她：“我明白，不必如此着急。这些乌藤品相很好，你一定是挑了背阴处的紫藤，取用了中间的部分吧。”
　　“不错。”她吃着点心点头。很满意主顾能看到她背后付出的劳动。
　　“荻姑娘，你一定做过不少生意。”她不消自己提点便能寻来恰好的紫藤，说明她替人寻找过木料石料之类的东西，对他们这行有些了解。
　　“还好还好，不过是替贵人们跑腿罢了，挣些活命钱。”
　　唐焕转身从书桌上拿了一张纸交给她。
　　这是一张画有羸鱼外形和特点的信纸，并附有羸鱼习性的注解。
　　她皱了皱眉，又龇了呲牙，在顾客面前露怯着实不好，可是总比不能完成委托要好得多。
　　她其实不了解羸鱼，在彭泽中下了网，摆了鱼竿，双管齐下也没能有所收获，本来还打算去书斋找个有学问的先生请教一下的，这下不用了……
　　她笑意盈盈地道谢。
　　唐焕却说：“羸鱼性情多狡敏感，非常难得，倘若不懂它的习性即使是老练的渔夫也很难捉到它，我本来打算亲自去的，可是家人不允许，所以有劳姑娘了。”
　　荻飞霜快人快语，不假思索地说，“为什么？”
　　“我的身体不太好。”唐焕说，眼神中流露出无奈，“其实我自己心里有数，只是母亲过于小心谨慎了。如果狄姑娘愿意带着我，我想可能比这张纸有用。”
　　“好啊。”既然顾客都没问题，她更没有问题了，况且越早办好这件事，她才越好提胡笳宁的请求。
　　“不过你要穿的暖和点。”她细心的提醒。
　　深夜，荻飞霜带着“提前休息的”唐焕遛了出去。
　　被好心要求多穿了一件厚衣服的唐焕在清冷的秋风之中仍旧打了个喷嚏，披风挥起，唐焕抬头只见荻飞霜将自己披风披在他的身上，她的身影将月光挡得密不透风，他的眼前却金星乱冒。

　　月色如霜，照着广阔的彭泽熠熠生辉，零星荻花在空中漂浮着，粘在马儿的鬃毛上。
　　两人栓好马，登上荻飞霜早已准备好的木舟，缓缓驶向彭泽的中心处。
　　唐焕有条不紊地用特制的鱼竿垂钓，荻飞霜收了船桨坐在木舟的另一端以保持平衡。
　　周围偶尔冒出一声野鸭的叫声，把她肚子里的馋虫勾了起来，她有点摩拳擦掌地说：“这里钟灵毓秀，鸭子应该也别有一番滋味，等会去捉一只来尝尝。”
　　唐焕抿抿唇，笑着说：“羸鱼生来奇怪，鱼身鸟翼，声如鸳鸯，并非野鸭。”
　　“这么说羸鱼就在这里！”她两眼发亮，乐的龇牙咧嘴，“太好了。”便静静地等在一旁，眼珠不错地盯着鱼线下的水面。
　　如此坐着一个时辰，唐焕感到她总是翻来覆去，似乎有些坐不住了。
　　“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是什么，一直没机会问。”
　　“我姓荻，枫叶荻花秋瑟瑟的荻，名飞霜。”
　　唐焕心中惊讶不已，她的名字居然与自己所做的暗器同名，心中暗叹命运奇妙。
　　“荻姑娘，你的生辰是否在秋天？”
　　“你怎么知道？”她有点惊讶。
　　“大唐并没有荻这个姓氏，应当是另取的。你的名字告诉我，为你取名的人要么是尤其喜欢秋季，要么就是你出生是在秋季。”只是暗夜飞霜，冰冷无情，寂寞孤独，和她的性格却不太符合。
　　“你真是个聪明的人。”荻飞霜不得不佩服，他两样都猜对了。“我的名字是师傅取的，十几年前的一个秋天，他老人家在路边捡到的我，那天荻花漫天飞舞着，就像现在这样，于是随手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说起师傅，她的语气像是怀念，“我师父这人，老气横秋的，就连给人取名字都要有个文章典故，”说着不无得意的笑，“可惜我一点也没学到，哈哈哈哈哈，没变成个一个老气横秋的人，真是幸运。”
　　唐焕坐在另一头，侧身对着月光，闻言也笑起来，月光在他的脸庞上明灭着，他的声音仿佛也染上月的轻柔：“的确是一件幸事。”他想象不出来她像个大家闺秀张口吟诗，低头绣花的模样，只觉得那画面怪异又滑稽。
　　“你的家乡是哪里？”每年千机门在外地的掌柜们回来述职的时候，他经常听见不同地域的口音，可是他有些奇怪，因为她的口音参杂了许多地方的特点，让他听不出来。
　　“嗯我师父是在澜沧江边捡到的我，照理说我应该是南疆人，可是我跟着师傅从小在纯阳山上长大，我觉得我算是昆仑人。”
　　“昆仑？听说那里终年积雪，是仙人住的地方。”
　　荻飞霜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仙人，不过修仙的人倒是不少。”她的众多师叔师姑们几十年如一日的跟在师祖的身后修仙问道，还好自己的师傅不在乎什么长生，否则她就得每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了……想想就觉得悲惨。
　　“你也想修长生？我们那里有一个传说，昆仑之上有一座碧雪城，城里住着仙人，有仙缘的人便能进去实现愿望。每年都有不死心的人冒着风雪入山，只是这些年不怕死的人越来越少了，三清殿前的香火少了些。”
　　“没有碧雪城吗？”他望着她，眼神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难说。但是人们总是对未知的事情斩钉截铁地笃定，对没去过的地方充满美丽的幻想，对缥缈的事情充满期待，相信碧雪城存在于某处，可能会让人们感到幸福和希望仍旧存在。”

　　子夜将至，彭泽水面升腾起白色的水汽，半遮半掩着天坑的一切事物，像是传说中的仙境，而这一船二人，像是住在仙境里的仙人。
　　鱼线倏地动了一下，两人同时警觉。
　　唐焕将准备好的紫阳花瓣洒在水里，荻飞霜终于看见了羸鱼，不是纸上画的，而是活生生会游水会吐泡的活鱼。
　　眼见羸鱼逐渐接近沉进水里的花瓣，似乎在欣赏花雨美景，茫然不知正被鱼线带了上来。
　　唐焕敛声屏气，沉着的接近羸鱼，这时船身忽然晃动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向前扑去，被荻飞霜拉住，眼睁睁看着羸鱼松掉鱼钩要游走。
　　荻飞霜二话不说脱掉外袍和鞋子，抓起穿上的网兜就跳进了彭泽之中。
　　“荻姑娘！”唐焕的声音被隔绝在水面之上，她像是一条沾了水的鱼，灵活地追上羸鱼。
　　近距离的观察，她才惊艳于这罕见的鱼，虽然鱼头鱼尾和吃的红烧鱼差不多，可是偏偏在背脊两旁生出了鸟一样的双翼，在水里游动的时候挥舞着双翼，像是飞鸟在水里飞翔。
　　可是偏偏就是因为这双翼让羸鱼不似普通的鱼儿游的那么快，她很快接近了它，一把揪住它的翅膀扔进网兜系起来。
　　“哗啦”一声水里冒出了荻飞霜，唐焕连忙将船划向她。
　　“荻姑娘，你没事吧？”
　　满脸是水的人长长伸出握着网兜的手，得意洋洋地告诉自己顾客：“羸鱼我抓到了！在这里！”
　　终于上了岸，荻飞霜瑟瑟发抖地烤着火，见她身上的水汽不停地往外冒着，唐焕看了根竹子三两下做了一个架子放在火堆旁边，方对荻飞霜说：“湿着衣服烤火容易生寒气，反而会加重风寒，你把衣服脱了烤吧。”
　　他说的面不红耳不热，荻飞霜却难得有些女儿家的不好意思。
　　荒郊野外的，脱了衣服……不过想想唐焕被她一鞭子摔倒的事，又觉得他实在不足为虑，况且他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唐焕已经将自己外衣披在衣架上，举着一根燃着的木柴坐在没有火堆的那一边又升起了一堆火。
　　这样，中间遮挡的“屏风”上便不会有另一个人的影子和动作了出现了。
　　等她将烤干的衣服穿好了越过屏风，却看见唐焕正双手染满蓝色的水渍，从羸鱼的双翼中剥离出他所需要的鱼骨。
　　“没想到羸鱼的血是蓝色的。”她凑近了看，羸鱼甩着尾巴居然还没死，翻着鱼眼睛好像在瞪着唐焕。
　　唐焕却没有说话，只见他取了一根银针快速地将一截白色的小棒缝进取骨的翅膀中，难为他能将这么小的伤口缝的如此整齐。
　　如果他是一位女子，荻飞霜丝毫不怀疑唐焕的女红会非常好。
　　将羸鱼放进小木桶中，唐焕方才松了口气。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羸鱼，这里有很多罕见的动物，譬如你上次抓到的孰湖，我也只是远远见过一次。还好它们都是性情温驯的动物，一般不会伤人，否则你我就不能安然度过今夜了。”
　　洗干净了双手，他将鱼骨和工具收好，对她有些无可奈何的说：“虽说这里没什么大凶之物，可是彭泽水深如海，更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奇珍异兽，万一你被水怪捉住了怎么办，我可没法对尊师交代。”
　　她忽然计上心头，故意说：“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怕呢。可是我答应了你要替你寻到羸鱼，便不能食言。”
　　她接着说：“我之所以害怕并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我还答应了另一个人的事情没完成，如果办不成，她可能就要抱憾终身了。”
　　“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荻飞霜立刻将胡笳宁的事情添油加醋了一番讲给他听。
　　“她这么有孝心，我当然要成全她出嫁前的这个愿望了。”她感叹道。
　　唐焕自小没了父亲，听见这样事情心里触动，荻飞霜尚不知自己怎么就歪打正着地打动了他，唐焕答应她帮她做这副拐杖。
　　她心里简直要乐开了花，自告奋勇地要去打些猎物感谢唐焕。
　　本来应该尽快赶回竹凰院的，可是她快人快语，说完人就钻进林子里不见了，唐焕只好作罢，老老实实地在原地等她。

　　吃饱喝足，将唐焕安然送回家，荻飞霜热情地声称：“将来你去了昆仑我一定要请你吃昆仑特产烤雪鸡。”
　　熬了一夜，唐焕仍旧神采奕奕，丝毫没有感到疲倦，他点头应允。
　　“拐杖的事就托付给你了，你什么时候做好了差人到蜀道客栈来找我。”
　　“嗯。”
　　“那我就告辞了。”
　　“慢走。”话音未落，已只能看见她的影子越过灰色的屋脊。
　　睡着之前，他在想：荻姑娘和他从前所见过的女子都不太一样，她总是快的像一阵风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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