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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落女君(一)
仿若又做了个梦。
她摸索着木杖一步接着一步向前走着,脚下的血印清晰地留在已被腐蚀的枯叶作成的铺垫上。
然后摸到了一面矮小粗糙的墙。
摸到了一块腐朽破烂的木板。
摸到了一些潮湿破旧的被絮。
她安心地躺下去,一会儿,又按捺不住想要找些东西把头顶上一大块窟窿补好的心思,
但显然,她没有这份能力。
于是她只皱了皱眉,便又沉回了自己的深渊。
雨水不断滴在她的脸上,形成一股水流,冲刷着所有该遗忘的回忆。
她想起了些往事,包括自己的身份是如何被窃取的,自己的道行是如何被抢夺的,自己的眼睛是如何被剜下的。
所有所有朦胧的记忆都汇成了两个字——玄烨。
那个带着恨意的名字。
沉下去吧,沉下去吧,别再醒来。她如是想到,别再回忆了,那些都是过眼烟云。
雨的凉意从脸上一直蔓延到心底,她保持着一个不动的姿势,默默忍受。
突然间,雨滴被隔绝了,眼睛的部位上感受到了些许温暖,这温暖有些滚烫,灼了她的眼。
但却让人依赖。
他靠近她,她听到他颤抖的呼吸和,温热胸膛内热烈跳动的心脏。
然后熟悉的话音从耳边传来。
“渺渺,我带你回家。”
……好。
她在心里点了点头。
树下的小姑娘卯足了劲想要摘枝头上垂下来的一颗颗杏子,但最终还是两手空空,气得红了脸。于是她瞥眼瞧见不远处的女子,小脸上满是期待。
她拖着曳地的水芙蓉色纱裙在满是云雾缭绕中慢慢走向小姑娘,身子弱如嫩柳,轻如鸿毛。
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年,少年墨刻的眉眼里满是骄傲,他指着这一大片荒芜,满心欢喜地说:“我会为你种出这六界唯一的甜杏子!”那时她就坐在那,少年站在身边,仿佛永久都会不离不弃。
她不由得轻笑一声,走过去拨下杏枝,摘了一串杏子递给小姑娘。
当初少年为我植杏,今日我为姑娘折枝。
小姑娘兴高采烈地剥开杏子,迫不及待地吞了下去,片刻后,却苦着张小脸,两只小手拨拉着条粉嫩的舌头。
“呜噜呜噜好苦……”
她愣了愣,伸手抚了抚小姑娘的头,手掌下摩挲着一片柔软。
小姑娘撇撇嘴,苦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不禁莞尔。
小姑娘却突然止住了泪,眼睛一亮,小手指向她身后,脆生生地喊道:“钟离哥哥!”
随即从她手下逃离。
她闻言转身,却是一片刺眼的空白。
“醒了啊?”简短的三个字里饱含嘲讽。
她皱了皱眉,发现视觉再次消失不见。
“你先前的视觉是钟离上仙找本仙借的,如今期限到了,本仙自然便收回了。”女人的声音张扬到了极点,似乎是在与仆从叫嚣,“作为酬劳……”
她摸索着起身,凭着并不清楚的印象尝试着行一个谢礼,但很快,她明白了女人尾音中的讥讽。
一勺热水,迎头浇下。
她究竟是卑微到了一种什么地步啊!
女人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那对没有焦距的眸子透露出的茫然不知让她暗暗发笑:“不过是一个山野里的女瞎子,也能学那些下贱女人样的粘着上仙。”下巴间的手指加了股劲,“知足罢,趁早滚出九重天去。”
随即抽身,拂袖而去。
她一个不小心,失衡跌下床榻,耳边还能听见那女人远去的话,没脸没皮,下作人家。
那勺热水,比起她这几十年来的苦行,并不算什么的。
她攀上榻沿,床榻上有一块机关,这是她用亲身经历证实过的。
多少年了呢?离他在这里捆仙索禁锢她,强行夺了她的道行,到底有多少年了呢?
霎时间掉落到一片渺茫的空间,身后传来突兀的沙哑声音:“渺渺,你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她冷笑一声,固执地前行,潜意识中,前方有一团闪耀着柔光的云团,那是她的东西,她要拿回来了。
陡然间身子被人抱住,他的双手困在她腰间,力道极大。
她挣扎着往前伸手。
“渺渺,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他把头埋在她的发间,掩藏了呼吸。
晚了。
她奋力逃脱,指尖挨上了那一团柔光。
然后便是源源不断的修为充盈在残破的身躯内。
身后的人将她按在怀里,她有些疑惑滴落在脸上的液体,但还是,如她所愿,身子在慢慢化为尘土。
“渺渺,别走!渺渺,渺渺!求你……别离开我……”留恋的话语越来越远。
天空中响了九道雷声,劈了十八道闪电,庄重威严的声音从天际扩散到了六界。
“恭喜渺落女君,晋升神位。”
四大天门奏响铜钟。
从渺落的冰棺中起身,走出密地,眼前是一片光明。她揉了揉眼,只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
早已有数不清渺落子弟候在密地入口处,见她出来,便齐齐跪下,口中念道:“恭喜女君,晋升神位。”
声势颇大。
她揉了揉眼睛,它脆弱得都承受不起普通的阳光了,不断有泪水涌出。
好半天,她才有气无力道:“回殿。”
跟随者众多。
此后,渺落之人把此日定为整片土地上的庆日,他们不仅迎回了女君,并且还迎回了一位神尊。
她知道的。
她早就知晓了所有有可能发生的事。
她知道神劫有三世,她知道他们两个是互相的劫数,成神之路,就是你死我活的过程。
第一世,她是凡人,与一个叫墨钟离的小道人相识,他剜下了她的眼睛,活生生地剜。
第二世,她是渺落之人,而他是渺落的君主玄烨,他拿走了她的身份,和原来的修为。
第三世,她原先想着的是放任自己苦行以保全性命,不过后来,在经受了百余年孤身一人隐于不毛之地的苦行,她突然醒悟。
劫数不一定是让对方死,它的本质本来就是,舍去执念。放弃她的爱情,放弃她与玄烨的回忆,放弃漠漠红尘间的斑驳日子。
于是,她选择了丢掉执念,丢掉玄烨。
我醒转过来,对上了一张焦虑不已的俊脸。一旁的女君卸了幂篱,正在捏着我的手腕给我诊脉。她生得眉清目秀,没有太多华贵之气,但脸色却是古怪到了极点,只忍着没向我问出口。
我心里知道和方才那个涉及面之广的梦有关,虽然出现了幼时的我,但这明显,就是她的记忆。
轩聿轻轻地扯了我一下,我的视线从女君那转到他扯我的位置,唔……便宜是可以这样占的吗?他与我的另一只手十指相扣,难舍难分。
我挑了挑眉,压下心中的波涛汹涌用异常温柔的语气说道:“轩聿,人家有事要和渺落姐姐谈,是女孩子之间的事哦。”言下之意是快点滚粗!
女君面对着轩聿不太友好的质问眼神回予一脸浅笑,嗯,这种浅笑的风格真是像极了轩聿本人。
于是他怏怏走了,眉只轻轻一皱。
“欢迎来到渺落,我竟是不知我如此威严,把你给吓晕了。”女君浅笑依旧,语气不紧不慢,似是闲谈,“修为不错,方才看到了些什么?”
“很多,”我叹了口浊气,心念那本就不是我的修为,斟酌着回道,“渡劫时候的你和……墨钟离,或者说是……玄烨?”唔,晕过去了啊……又犯老毛病了。
她笑容一僵,又荡漾开来:“这么一说,你已经知道我最丑的样子了?”
用“最丑的样子”一笔带过那段悲烈甚至是噩梦般的经历?我不禁对她更钦佩一分:“不止最丑,还有最美,最好的样子。”
“哦?什么时候最美呢?”一点都不在乎揭开旧伤疤的痛。
我慢慢起身,怔怔盯着她,然后伸出手摸上她的脸颊,直视着她那双被残忍剜过的眼睛,轻轻回道:“渺落,你的真颜,始终都美。”
我在不久前的天帝宴席上,因为昏厥而莫名其妙醒转的那座被烟雾环绕的宫殿里,见过了她。
那时她在镜子里,对我说——你回来了。
额上朱纹妖娆似火,颈中玉石清亮如月,青丝散下如同绸缎,华贵而亮丽,悠然自得如一株皎皎白莲。
墨钟离在我提到她的时候迅速转移了话题,我老头和轩聿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
原来茯苓说的那位仙家,是你啊,渺落女君。
但她现在换了一张脸,普通得就像是芸芸众生一般。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和我所听闻的不同,他人都道渺落公子极富才气,出口成诗,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诗画般的文人气质,清雅,文静,如画一般,浅笑低吟间皆是公子风度。
可是,她却是历经过风雨苦难而重生的,凤凰涅磐,渡劫为神。
“所以,渺落,你的真颜呢?”
因为还是无法彻底地断绝以往,所以干脆不要那张脸了,假装那些事都是别人的?
你还是,不如表面一般放得下吧?
你还是,丢掉得不甘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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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小绿字很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