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朴少年往事

作者:DemiDe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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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蒙:再见周启


      2007年11月9日,周成宽,周启的父亲去世。在一次行动中,子弹打穿了他的心脏。在去医院的途中抢救不治。
      妈妈告知我这个消息的时候,严肃沉痛的表情和低哑的声音吓到了我。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似地,她的声音密不可闻,我几乎要全身贴过去才听得到。直到我领会了她的话,我才后悔我不该毫无准备的就接受了这个消息。身体像是被强电流袭击了一般,过了好一会才记起来应该要呼吸。
      妈红着眼,眼泪没有预兆就这么流下来。她自言自语地叹息:“周启太可怜了。”
      我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半晌才开口问:“周启他,知道了吗?”
      妈妈说周启会坐明天的火车回来,爸爸还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只是说情况不是很乐观。
      我再没能想出什么话来。脑子里不停地回想起周成宽叔叔宽厚的身影和线条分明的国字脸。他的影像和周启年轻的样貌交叠。然后视线就模糊了。
      很难想象,周启失去了和他相依为命的唯一的亲人,他该怎么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周启十五岁的时候跟着父亲跨过半个中国来到渭朴。他的母亲他七岁的时候去世,他对她大概已经没有太多的印象。这之后,就剩下父与子和一个家。十五岁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从西北到西南,辗转了几次火车,多少次在黑夜中穿行。
      周启不太愿意提起他在西北的事,那是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我曾经以为,他来了渭朴,一切就会好起来。因为渭朴是我的家乡,我打心眼里觉得这个地方是不错的,他会慢慢把过去的不开心的回忆忘记,然后重新开始,像其他同龄的男孩子一样,少一些烦恼。

      周成宽叔叔的骨灰安置在明北烈士陵园。这片无边的静穆和深重的压抑是他最后的归属。这是肩负使命的时候他们必须就明了的结局,如果有一丝畏惧,就必不能勇往直前,我爸爸也是一样。
      我在家里见到了周启。他吃完晚饭就要赶回学校。他心里一定有强烈的不安,他一定会彷徨,觉得无助,还可能会在清晨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睡梦中流了整晚的泪。这是一个必将自己去面对的过程,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他,显得这么坚强和镇定。
      而我一见到他,只能傻傻地站着,不敢和他说话,生怕说错一句话让他伤心。
      他没有时间再做停留,似乎是想早点逃离,一个人去沉痛。我们于他,终究是外人,外人的注目是他最不想接受也最难拒绝的。
      临走前我抓住最后的机会鼓起勇气对他说:“哥,你要好好的,我会给你打电话。”
      他的回应是稍显长的迟疑,末了说:“别担心我。”
      后来的我才明白到,那个时候的他急于想切断和这个世界所有的联系,当然,也包括不想接听任何一通电话。
      但他看着我瑟瑟发抖的语气,蹙紧的眉头,还是答应了我。我像得了一个莫大的安慰,可心里是酸涩的苦。
      周成宽叔叔是和爸爸的行动组一起执行任务的时候出的事。这之后爸爸的行动被中止。有好一阵子,每晚放学回家成了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家里头笼罩着惨淡的愁云,爸和妈沉默不语。尤其是爸爸,我总能从我房间的窗口向外望见他在阳台上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背影凝重。
      周启回来过一次,那次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家里遇见了他,这样的突然使我心里顿感无比难受,就失态了。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不知怎么地,眼前的他那么陌生,眼神阴郁,我怕我说出任何的一句话都会不小心冒犯了他。
      我很怕,如果这是他的不幸,那也是我的不幸。我心目中那个微笑的周启我怕再也见不到了。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周启走后几天我给他打电话。
      彼时的我只是觉得我应该给予他关心,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平复他。可我还太幼稚,我想不到这样的联系其实是他不想要的,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强加。樱子很早就提醒过我,那样的周启,是一个阴晴不定的炸弹,是极容易被惹怒的。谁都有想逃避现实的时候,外人不该插手。
      他不知道,我需要花多大的力气,多长的时间一遍遍在心里排练我要说的话。我考虑了每一个他会给我的反应,我想好了每一句对白,每一个应对,我只想有意无意地让他知道,我,周蒙,还和以前一样,想和他有某种联系,兄妹也好,朋友也好,故人之子也好。我不想就这样失去他,一个我仿佛认识了很久很久的人,久到如果他以后再也无法快乐,我的快乐也会从此消失。
      可是我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他会很决绝地跟我说:“我知道你们都很关心我,但我现在不能分心。以后还是尽量别给我打电话了。”
      嘟嘟声响起之后,我颓然地挂上电话。
      妈妈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我一脸茫然,问:“周启怎么样了?”
      我说:“他说我们不要再给他打电话了,他学校里的功课不能分心。”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的命太苦了。”
      那一刻,我连伤心的感觉都忘记了。只是觉得好无奈,好没用,觉得他变得很遥远,遥远到这个距离让我望而却步。
      那天晚上,我听着张雨生的歌,好几次有流泪的冲动。我想,他歌里一天到晚游泳的鱼,是不是真的游过一圈,就忘掉了所有前世的回忆,开始重新生活,从不停留。我真希望周启也像没有记忆的鱼,游完一圈,时光开始逆转,能带他回到过去,那里他不曾失去他最重要的人。
      我开始给周启写信。从每个月的月初寄出一封,隔两个礼拜再寄出一封。起先的几个月,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我总是希望周启能给我回信,哪怕只有一个字也好。传达室的老大爷后来都认识了我,他好奇地问,我到底在等谁的信。我只是惨淡地笑笑,无法解释。
      我顺利考上了明北高中,开始念高一。高一的课业和初中有了很大的跨越,明显繁重了许多,但我还能应付。樱子的初三,兜兜转转,离开渭朴的三个月,后来据我所知,在思相城也没有好好念书,后来回来功课也就跟不上了。但还好她最终也进了明北高中部,只是和我不是一个班。平时见面就少了。后来她也自然听说了周启的事,她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赶着下课十分钟往学校大门跑,准备把新写好的信塞进邮筒。
      她告诉我她给周启打过电话,但没打通,问我最近有没有他的消息。我知道她对周启是真心的关心。我看到她脸上惋惜的神色,她和我一样,都爱莫能助。我说:“我给周启写了一封信,想试着寄给他,如果你愿意,也写上几句话吧。”

      2007年11月到2009年5月,一年零六个月, 36封信。后来连我自己也不记得,我这样的坚持是为了什么。只是我不愿意为了任何理由去放弃这样一个行动,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仿佛就成了我们彼此联系的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一个习惯,只是,都是单向的。他没有给我回过信。
      樱子一直好奇我给他写的内容到底关于什么。其实我写的内容,由于没有互动,也变得越来越空洞和无聊……没话找话,真的真的很难写。
      ……
      哥,昨晚上刮了一夜的风,学校前面的树倒了五棵。
      哥,最近语文课上讨论惠特曼的诗,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哥,偶然听到一首歌叫做《我是一棵秋天的树》,是写《大海》的张雨生唱的。歌词写得很好,你听过吗?
      哥,最近好吗?我很好。爸妈也好。
      哥,最近好吗?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
      我依然是从不落下的寄信,跑去传达室找信,空手而回。
      我开始喜欢听一些怀旧的歌,张雨生,张学友,张国荣。一首首反复地播,然后就呆呆傻傻地陷入了回忆,任谁也没办法摇醒我。
      周启大概有整整一年多的时间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爸爸曾经去他的学校找他,和他有过一次简短的对话。爸爸说,周启还是老样子,不像以前那么开朗了。也许这一年后,他的悲伤才刚刚开始。这以后,我做梦梦到过他,他给我的印象就慢慢变成了一个很淡漠的影子,他一脸漠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目光离开,没有停留片刻,像看一个漠不关己的路人。当然他也没有看到我的望眼欲穿。我们就这样在不远的距离两端站着,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也不再有交集。
      我开始想起有他的画面,在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出现。

      他曾经对我说:“做哥哥的不是该照顾妹妹吗?”
      然后他就真的每一次在我患得患失的时候出现。学校里那次是这样,雨天那次是这样。

      他曾经对我说:“周蒙,你是个好姑娘。”
      然后我想,不,和你比起来,我远远不够。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实实在在地对一个人好。可你却说我好。

      他曾经对我说;“坐稳了吗?”
      然后他的背影他的自行车,大篇幅地占据了我心里的空间。

      可也是他对我说:“周蒙,别再给我打电话。”
      然后我们之间切断了联系,而笨拙的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追回。
      ……

      我好没用。

      再见到他是一年后的一个秋天。
      那一天是周末,我从樱子外婆家回来。钥匙刚插进家门,还没抬起头,妈妈就急匆匆地走向我问:“你怎么才回来呀?周启刚走,你看见他了吗?”
      然后我能感觉到我心跳加速几乎超出可承载的范围,我说:“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妈妈说:“今天呀。说是要回家拿什么东西,顺便想来看看你爸的。结果他又不在。”
      妈妈接着指了指桌上的什么东西说:“我给他准备了些吃的,诺,走的急,都忘了。”
      我和妈说了声:“应该还追的上。”然后拿了装了食物的布袋,一阵风一样推门而出。
      飞速地跑到楼下,放眼望去已经看不到周启,我想他应该上了公交车。钥匙插进自行车开锁,我就沿着一路公交车的行驶方向追。我只记得我几乎是用了我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连避开颠簸都忘记了。脑子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在他上火车之前追上他。
      可是我一路追车,一路始终还没看见一路车的行踪。心里不禁犹豫起来,但依然没有放慢速度。终于在快速路上看见了车尾。我再次用劲踏着车,一面伸头望。

      十米,五米,两米……追上了。
      和公交车并驾齐驱,我用力地尽量保持和公交车齐平的速度,一边终于看见了周启。可是他是背对着我站着。我只好大喊他的名字:“周启……”然后喘两口气继续喊。
      现在想起来,那个场景还是挺疯狂的。我的头发被风吹的跟女鬼一样凌乱,遮挡着我的视线,而我却要从仅有的视线中一边辨析着前面的路况,一边控制速度,一边眼神还要落在周启目标上。
      最后力有不逮,速度慢下去。公交车看似慢吞吞的可还是跑在了我前面,离我越来越远。心里很泄气因为力气毕竟有限。最后被其他的行车逼到隔离带,一个不留神没刹住车,连人带车倒了下去。心里别提有多冒火。还好衣服穿得多,只是手撑地的时候有轻微的擦伤。我目送公交车缓缓远离,心里全部是挫败感。
      毕竟还是没追上,好可惜。我在心里后悔不迭。
      但是,车竟然缓缓靠边停了下来,我下意识抬头看去,正好看到周启拿着行李从车上跳下来,四目相对,便朝我这边迅速跑来。
      我一直望着他,看到了他一脸惊讶和焦急。在那一刻我心里安慰地想,还好,他没有变成梦里的那个他,对我置之不理的陌生人。
      他来到我身边,飞快的查看了一下我的情况,连着问:“有没有受伤?”
      我傻傻地看着他笑,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湿润了。
      因为太久没见了。我真的很想念周启,那个曾经经常出现在我眼前和脑海的人。上一次梦见他,醒来的时候满是担心,怕他从此不理我。可是现在他真实地站在我面前。我说不出一句话。
      他大概以为我是害怕受伤所以委屈地想哭,语气一下子变得很柔和:“对不起,我刚才没及时看到你。”
      他把我扶起来带到一旁,又去检查了一下倒地的自行车。他没有发现,这短短的几十秒,我一直都傻傻地盯着他看。
      我有一年没有见他,听到他的声音。这一年,我只是单向地给他写信,连我自己也不确定他究竟有没有收到。我以这种方式宽慰我的想念,因为我喜欢他,从很早就开始喜欢他。如果他没有收到我的信,那也没关系。我突然很希望,这个时候的我可以在那一秒变得勇敢一些,这样我就可以大声的亲口告诉他,我有多喜欢他。
      可我还不能,我还不够好。我在等有一天,我更大一些的时候,也许等我二十岁?等一切都准备好了的时候,我再告诉他。而此时此刻我只希望时间等慢一点过去,这样我可以抓紧每一秒好好地看他。
      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像很久和我没见面的样子。就像是我们昨天才刚见过面,打过招呼,说过再见,然后今天又见到了。
      我想起手中的布袋,递给他:“我妈给你带了点吃的,你拿着。”
      我看到他接了过去,珍惜地捧在手里,心里顿时安了不少。
      周启,你也许不知道,这一年对我来说,有多么漫长。我一直担心,你过的不开心。虽然我知道我的力量太渺小,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可我却没办法不去想。现在好了,我终于又看见了你,听见你的声音,看见你笑的样子,那至少能说明,你在慢慢好起来是不是?那至少说明,有一天你会变回以前的样子是不是?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我一直很想问的问题。
      我问:“我给你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他抬头的一瞬,我看到他疑惑的神情。
      “什么信?”
      我说:“你的地址不是XXXX吗?”
      周启说:“不是啊,早就搬到新的地址了。你给我写过信?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了,原来是我一直弄错地址……
      原来他一直没有收到。突然觉得自己好傻,这两年多的时间,自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原来都是百忙一场。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莫名伤感,他一定觉得很疑惑。

      周启最后坐了下一辆公交车去火车站。我们说了再见。但我有个感觉,这个再见不会太遥远。我想周启渐渐地会从他父亲去世的阴霾中慢慢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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