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朴少年往事

　　经过初二体育课事件，樱子和周启也有了些交情，初二的暑假，我们也会偶尔把周启约到奉天图书馆，骄傲地向他介绍着我们的根据地。不过，周启没我们那么闲，暑假里他找了一份工作，在明北中心体育馆当场地管理员，就是维持秩序，帮人解决纠纷和疑问的工作。白天打工，晚上就回家给他爸爸做饭，如果他爸爸晚上不回来吃饭，那么他就会在体育馆度过，和几个年长他的同事打球。
　　所以樱子回来的那个周六，我把周启也叫上一起去渭朴客运站接她。尽管周启再过几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但我征求到了他的同意。我想樱子看见周启，应该会很高兴。

　　我们一起坐了公交车去，四月的春风吹在渭朴，吹在人们的脸上，吹到人们的心里，一切都是美好有生机的样子。而分别了许久的樱子，也要回来了，不管她回来多久，待到几时，我所关心的就是此刻，马上见到她，又和她回到那些厮混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车上，周启问我，最近怎么样？学习忙不忙？
　　他的自然让我联想到拂过的轻柔微风，于是我也就变得淡然。
　　我说：“还好，备战中考，天天做题。”
　　周启笑说：“我也一样。”

　　明北初中部的只要参加中考，不是实在太差的话，一般都能顺利升明北高中，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压力也没那么大。真正紧张的是周启，再过两个月，他就要参加高考。
　　于是我就问他：“对了，你想好考哪个大学了吗？”
　　周启说：“警官学院。我爸也支持我。”
　　“哇。”我惊叹。
　　他笑了：“你呢？想过长大以后做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小时候就想长大当医生的，现在也还算坚持最初的理想吧，别的也没什么了。”
　　原来只差两岁，就差了一大截，周启马上就要选择自己的人生路了，而我的人生路，好像还很遥远，丝毫没有妨碍到我现在像个小孩那样活着。

　　公交车在慢慢的前行，亦步亦趋。
　　我们就这样聊着天，说着很多关于学校里的人和事。说到后来，我竟然成了说话的主角。看来我在和人交流方面，是有了一些小小的进步。我说了数学竞赛，也说了教体育的青蛙王子，樱子的外婆，还有发生的有趣的事。
　　周启说：“听你这么一说，原来初中可以过得这么有意思。”
　　他的初中时光在西北度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但，听起来好像不是特别愉快的。
　　我问他，你说说发生在你身上的有意思的事吧。
　　他想了想，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看着我，目光很温和。我能感觉到，他在思考着什么。大概过了三秒，他说：“周蒙，你对人很好，很舒服的那种好。”
　　我心里被触动了一下，紧张的心砰砰直跳了。
　　我两三秒没有反应，他忽然轻轻笑了，半开玩笑地说：“上次不是说要改叫我哥哥，好像还从没听你叫过我一声，还算数吗？”
　　他的眼睛带着笑意，很期待的样子。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但是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哎，好妹妹。”他顺势摸了摸我的头，我好想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他笑的这么好看。
　　其实在我心里，早就把他当哥哥了，只是我清楚的知道，还多些什么，分不清是哪种喜欢，但是就是很喜欢，这样就够了。在这个年纪，不用想破了头，去非要争一个未必可信的答案，总有一天，我会慢慢明白的。

　　我们在大巴站看见了樱子。她身边立着一个超级大的行李，看样子是打算长期逗留。
　　李樱子，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袖衬衫，浅蓝的牛仔裤。那抹红色，是我熟悉的风风火火的她，如果我不是那么含蓄地控制住了我的脚步，我一定会冲过去和她拥抱。就像她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一眼就瞄中了我，然后率先飞奔过来一样。
　　她力气真大，我差点被她震碎骨头，不过我真的高兴，任由她在我耳边叫着。
　　“周蒙，我回来了，这次不走了，你甩不掉我了！”
　　“周启你也来啦，谢谢你们来接我。”然后在四分之一秒的瞬间，她投给我一个很暧昧很有深意的目光，像是说，周蒙你真懂我的心思，连周启都请来了。
　　我回应给她一个带有意味的眼神，意思是，不用谢我，我懂的。
　　我们又坐上了公交车，往明北的方向回家。
　　樱子到了我家，周启因为有事没有留下吃晚饭就先走了。
　　樱子和我们一家人一起吃了饭，虽然她性格大大咧咧，但是很有礼貌，不愧是城里的孩子。她之前也来过我家，已经见过我妈妈，倒是第一次见我爸。
　　她还特别有意思地给我爸敬了一个礼，活像一个开心果。
　　这样的樱子，我当时可是一点也没看出来她心里原来藏着那么多事。
　　后来的几天，她都住在我家。她和我说，她打算以后都在明北上学，不回城里去了。我问她为什么，她支支吾吾的说，以后再告诉我。和她一块，我自然是高兴的，可我觉得，她应该尽早去和外婆见面，告诉她一声她回来了。樱子不知道，她走的这些日子，每次我去看外婆，或是帮她买东西的时候，她总会提起她，虽然话语不多，但是足够让我明白，她很记挂她。
　　又过了几天，樱子依然没有提出要回去见外婆的意思。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定和她说说。打定了主意，于是有一天傍晚放了学，我便匆匆地往家赶。
　　那天天色很昏沉，大片大片悲凉惨淡的乌云遮蔽了整个天空，沉重的压在人们头顶。看样子，很快就会有一场大雨。
　　我几乎是推开家门，冲进去的。樱子直愣愣地望着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樱子，我得和你谈谈。”我想我当时的神色应该很严肃。
　　我说：“你回来好多天了，应该早点去见外婆，她很记挂你。”
　　我一字一句地说完，原以为她会认同我。没想到，她竟然是不在乎的神情，她说：“今天不想去。”
　　我不知道怎么地，心里就有了微微的怒火，我说：“你刚来渭朴的时候，外婆一句怨言也没有照顾了你这么久，可你走了，竟然一个电话也没有打给她，这是不对的。”
　　这是外婆亲口跟我说的，她告诉我的时候，眼里有满满的失望。
　　我的话有些重了，她明显感到不舒服，她辩解道：“那是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我说：“李樱子，你是外婆唯一的外孙女，你应该对她好一点。”
　　樱子脸上竟然是厌烦的表情，说：“那又怎样？周蒙，你是在教训我吗？你别以为你是我朋友，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教训我！”
　　她的语气加重了，那一刻，我竟然丝毫没有退却，因为我执着的认为，道理在我这一边。和樱子外婆在一起相处，她告诉了我很多关于她的往事，正是因为那些不太愉快的回忆，使我真真切切地同情了这个孤独的老人，并就这样，义无反顾地用我所谓的正义感去维护她，可我不知道的是，人生有很多事，是不可以用对错来概括的。
　　我说：“樱子，你这样不对。”
　　樱子冷笑了一下，说：“全世界只有你周蒙说的话是对的。你这么孝顺，你去当她亲孙女好了。”
　　我怔了怔，说：“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
　　樱子也愣住了，长久的沉默之后，她说：“没错，我就是这样。周蒙，全世界只有你善良，心肠好，你最孝顺最懂事……”

　　“……你有爸妈疼，像个小公主；你成绩好，所有老师都喜欢你，同学都巴结你；你还有周启，像个大哥哥一样随时在你身边帮你；连我外婆这么冷漠的人都开始喜欢你了……你那么没有烦恼，你是不是太闲了，所以有事没事发挥你最擅长的悲天悯人啊？”
　　“……你一定对我很失望了吧，你发现我配不上你高贵的品质了吧。”
　　樱子的话一字一句，像有千斤重，落在我的心上，我没有恍惚，我也没有跑神，我只是弄不清楚，这真的是樱子对我说出来的话。她怎么会这么想我，我真的有这么讨厌吗？如果是这样的我，难道还不够令我自己失望的吗？
　　我真失败。
　　我承认，我伤到了自尊心。我有想哭的冲动，眼睛却很干涩。
　　我平静的说：“樱子，你话太伤人了。”
　　怒火在她心中燃烧着，她不再说话，我们就这样站着。

　　这一次，我们还会和好吗？

　　一分钟的沉默之后，妈妈从外面下班回来了。
　　没有硝烟的战场，还是被妈妈看出了一丝端倪，她小心试探地问：“你们没事吧？”
　　樱子说了声“没事，阿姨我先回家了，这些天打扰你了。”然后她迅速拿了自己的随身小包，像风一样的跑走了。
　　妈妈愣了一下，追着她跑远的背影喊：“外面要下雨了啊！”但她还是跑远了，即使听见了也不会理会了。
　　我僵直直地站着，一口气还没回复过来。
　　妈妈走过来说：“蒙蒙，你们怎么了？不会是吵架了吧？”
　　我忽然冲进房间，然后快速拿了一柄伞，对我妈说了句“我出去一下”，一转眼就夺门而出。
　　我想去追樱子，我还没想好要跟她说什么。道歉么？我拉不下脸来，我自己还气着，可我确实担心她，不知道她会上哪去。也许，等追上她，再心平气和地和她说句话，我们彼此就又会和好了，是不是？我是想劝她，可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我也有责任，我完全可以用更加婉转的方式，我怎么会是这样子？我平时不是这样子的……
　　我顺着街道一路找，天色愈发的暗沉了。忽然响了一个巨雷，我吓的后退了一步，看来真的要下大雨了。樱子会上哪呢？她连伞都没有带。
　　我盲目地找。会不会去了外婆家，可这离外婆家还有一段距离，我是不是现在就出发去外婆家看看？
　　我没办法做决定，又着急又纠结。我开始后悔了。虽然我还是没有想要道歉，但确实是我把樱子逼得无家可归的感觉，那也是很可恶的。我傻站着，希望几秒钟之后能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然后雨点开始砸下来了，我撑开伞，心里沉沉的。

　　忽然听到后面有自行车铃的声音，回头，竟然碰见了周启。他没有带任何防雨工具，刚落下的几滴雨已经沾湿了他的T恤衫。
　　我赶忙跑过去把伞举高，举过他的头顶。
　　我说：“樱子不见了，我们有些闹别扭，快下雨了。我正在找她，但是找不到。她可能回外婆家了，但我不能确定，我现在要去外婆家。”说罢转身就要走，周启拉住我；“这么跑过去太远了，何况马上要下大雨，不安全。这样吧，边上有个公用电话亭，去打个电话问问她回没回家。”
　　周启陪我走到电话亭，雨噼噼啪啪畅快地落下，我们的裤腿已经完全湿透。
　　他把自行车停在一家小店铺的雨棚下，那家店的店主十分友好，欣然同意了。
　　我走进电话亭，四周的玻璃已经全部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水珠子。周启撑着伞，在外头等我。
　　我拿起电话筒，才意识到没带钱。
　　我差点没崩溃，幸好细心的周启递上了一捧硬币，我说，你随身带这么多硬币？
　　他说：“刚才跟老板换的，快打吧。”
　　然后我塞进硬币，拨通了樱子外婆家的电话。
　　电话筒里是单调的嘟嘟声，一声一声传来，每一次我都希望在下一个嘟声前，有人接起电话。会不会是樱子，如果她接起来，我该怎么说。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确定她回家了就行。
　　电话线被我长长地拉出来，还是嘟嘟声，然后就变忙音了。
　　我失望地看着周启说，没人接。
　　周启说，过五分钟再打。
　　于是我们就在雨中等了五分钟，我抱歉的说，对不起啊，不然你现在早就在家了，不用像现在这样衣服都湿了。
　　他笑笑说：“做哥哥的，不是该照顾妹妹吗？”
　　我忽然心里感到很温暖，虽然被樱子伤了心，但这一刻，我心里不那么难过，也不那么着急了，好像有周启在，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

　　周启，有你真好啊。

　　第二次，我又拨通了樱子外婆家的电话，三声嘟声之后，我听见了外婆平淡的应声“喂？”

　　我握着电话筒，因为外面在下大雨，嘈杂的轰鸣声使我听不清楚。

　　我把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一只手还堵住另一只耳朵。大声地冲着电话喊：“喂……外婆吗？我是周蒙……”

　　“……樱子已经回去了啊？！”

　　“……她没事吧？ ”

　　“……行，那我挂了，再见！”

　　扣上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樱子早就打了车回外婆家，身上一滴雨也没淋到。我心里总算减轻了一点罪恶感。

　　周启问：“现在放心了？”

　　我说：“嗯。”长长舒出一口气，回头才发现，他身上都淋湿了，而我却被严严实实地保护在伞下。
　　我的心情本来很糟，但是此刻只剩下感动和歉意。
　　周启说：“天快黑了，你先回家吧。”他把伞交我手里。
　　我问：“那你呢？”
　　他指了指对面的店铺，说：“我等雨停了再走。”
　　他每一次都是这样，把接下来的事情都安排的井然有序。
　　“要不我陪你一起等。”
　　他说：“不顺路，再说黄阿姨该着急了。”
　　似乎每一次我都顺从地听他的话，拿不出话来反驳他，可这一次，我却有模有样地说：“刚才你帮我，现在我陪你，这不是妹妹该做的吗？”
　　我摇头晃脑自顾自地说完，转而去看他，我想到他一定会欣然接受的。

　　果不其然，听到他说：“好，那谢谢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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