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少时遇见你

　　薛仁海的确很清楚，他想到自己今天下班后见到家里空无一人时的心慌，把整个镇子翻了三遍依旧不见爱妻时的绝望，手中紧握的老人机一响起铃声时的希望。在他开始找第四遍，依旧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铃声响起第五遍，依旧没有阿凤的消息后，这些情感终于全部化作了悔恨。他甚至想着，如果当年让阿凤跟了那个男人，也许今天她就不会走丢，那里总会有保姆照看着她。不，也许她根本都不会得上这种病。阿凤家里没有老年痴呆的遗传史，她也没有受过大脑的外伤。当时确诊时，医生也对她过早患上阿尔兹海默症的原因困惑不已，含糊其辞。只说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导致因素，比如丧偶，独居，经济困难等等社会压力。
　　经济困难？
　　这四个字像雷电一般劈在他的心上。
　　他们这些年是过得很简朴，早些年光是为了阿凤的烧伤已经花了不少钱。终于恢复后，她的身体也一直不好，免疫力很差，仁海就一直用中药给她调着。家里花钱的大头除了给儿子上学，就是给妻子买药。煎了十几年，他的每件衣服上都已经带上了淡淡的草药味儿。
　　最近几年阿凤的记性越来越差，偶尔有几次甚至会突然不记得他是谁，然后又会在看到家里的某些物件后回忆起。
　　那一次阿凤又忘记了。
　　仁海只是换了一副新药放到灶台上煎，然后去外面倒了一下旧的药渣，再走进卧室的时候，阿凤望着仁海的眼神已经变得生疏又害怕。
　　被自己的妻子问是谁，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是一种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苦涩。
　　薛仁海虽然也只品了几遍，但是每遍都太苦，他不想再多尝一遍。
　　他想冲过去抱着她说，他是陪了她二十多年的丈夫，是最爱她的人，也是她最爱的人。却又怕她如前几次那样因为陌生而推开他，所以只能拿出不少可以提醒她的物件，证明自己不是入室偷盗的小偷。他快要把能够用上的东西展示完了，她依旧是一副戒备的状态。他垂着头，以为她这次是真的记不起他了，她却开始嗅着什么似的靠近了他的衣服，喃喃地说道：“这个味道好熟悉。哪里闻过呢？”
　　仁海等着她想起来，每一秒都是煎熬，仿佛自己变成了那只药罐里上下翻腾着的草药。等到他觉得自己已经被煎得透透的，阿凤望向他的眼神终于变回了依赖的模样，
　　“你是我的阿海对不对？只有阿海有这个味道。”
　　他终于敢紧紧地抱住她，低低地回答：“是，我是阿海……我是阿海……”
　　她回忆起他的一瞬，让他感觉即使再苦再累也都是值得的。
　　可是他的爱到底是给了她幸福，还是带给她毁灭？如果她身边守护的人不是他，也许能够导致这种病的那些不确定因素都不存在。那个男人跟他一样，在阿凤烧伤后也同样没有放弃她，愿意娶她为妻。阿凤刚开始的时候谁都不愿意跟，她觉得自己是个累赘，跟了谁都是害了对方。
　　她最后愿意跟他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看她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
　　只有仁海看她的时候，不像其他人一样眼中带有同情。阿凤感觉的出来，别人的眼神中都多少带有遗憾，提示着她曾经有多美好。
　　而薛仁海，他把她当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人，好像只是得了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感冒而已。他天天在她身边照料着她，也只不过是在等她感冒好而已。
　　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才18岁，是整个镇子最漂亮的姑娘。她烧伤后，他看着她，还是如第一眼的内容一样，没有变化。
　　在薛仁海的眼里，秦凤找到了活下去的信心，也感受了灵魂深处的爱慕。所以在他反复求婚后，她终于答应嫁给了他。镇子里首富的长子李潇也跟她求过婚，但应该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赎罪。那天，她为了薛仁海去他家的厂里找他，想跟他商量取消婚约的事情。李潇知道她的目的，故意没出现，没想到她恰好就碰上了厂里的意外爆破。她受伤之后，李潇请了最好的大夫，用了最好的药，勉强保住了她的性命。他想对她负责，毕竟她是间接因为他毁了容。
　　但是秦凤拒绝了这段婚姻，她想要的不是赎罪，不是同情，而是一个把她当正常人看的爱人。
　　薛仁海知道这些，这些年来也未曾后悔过娶了她。第一次后悔，就是从医生那里得知阿尔兹海默症的时刻，得知致病原因可能是哪些的时刻。
　　如果他没有坚持那么多次要求她跟他在一起，或许最后无奈的她也会跟了李潇，那是不是就不会过二十来年这样贫穷的日子？不会得这样对她自己对周边人都残忍的病？
　　但是阿凤已经跟了他，那他就得花所有力气让她过好最后几年。他一个人的力气已经不够用了，还好有个懂事的儿子。
　　薛仁海考虑着儿子的提议，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只能这样了，爸爸去辞职照顾你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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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仁海帮爱妻洗漱完毕，领到房间里哄她睡着后，总算可以有时间去洗个澡放松一整晚紧绷的神经。洗完澡出来，却见儿子还在客厅坐着，望着手机不知在发什么呆。
　　“谦子，还不睡吗？”
　　“快了，爸，你先睡吧。”
　　“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薛彬谦把手机收进了口袋，走向自己的卧室。关上门之前，他终于还是顿了顿，问了父亲一个问题，
　　“爸，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后悔过？我指的是，决定跟妈妈在一起。”
　　他听过母亲当年的故事，街坊邻里总是有一些闲言碎语，他自己拼着拼着也就拼全了，母亲原本有机会过上殷实的生活，却因为爱情选择了粗茶淡饭。
　　薛父听着儿子突然的问题，觉得他这次回来应该不像说得那么简单，便也认认真真地回答，
　　“有过……不过，不是怕自己撑不下去，是怕你妈妈撑不下去。”
　　“但是你很爱妈妈不是吗？你愿意跟她分开吗？”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的确不愿意。以为只要她跟我在一起就肯定会幸福，我用尽所有办法总能让她幸福。结果是我太乐观了，有时候过度乐观也不是一件好事啊……”薛父自嘲地笑笑。
　　生活里的未知数太多了，而他已知的能力太少了。
　　“我为了爱情将就了你妈妈的生活，我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但是如果重来一遍，如果我知道她要吃那么多苦，我不会再这么做。谦子，不要为了爱情将就生活，这样的爱太辛苦，爸爸已经尝过一遍。”
　　“嗯......”
　　薛彬谦听完父亲难得的一番肺腑之言，说道：“爸，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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