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泪双叹

　　她这七日都在御书房度过。
　　第一日，她将御书房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
　　第二日，她打量着御书房的一景一物，回想着被她放逐已久的往事……
　　她自己原是芊昭仪的女儿，排行第十，上有兄姐，下有弟妹。
　　自己的娘亲不得宠，连带她在宫中过得也不舒坦。小时候娘亲每日尽浓妆打扮，自己总孩子气的认为娘亲是丛中那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吵着嚷着让娘亲飞给她看。
　　娘亲总会沉下脸，看上去艳丽的装束俨然就一老鸨，出口也不比老鸨说的差：“不争气的东西！还来这里扰我的清静，出去！”
　　久久不见的父皇有一日来了，那日娘亲很欣喜，但当时的自己却是一脸不高兴样，这都怪娘亲在那日重重地罚她，于是臭着小脸谁都不理睬。
　　话说那日是最能让自己感到有父爱的一日，父皇给她好吃的，还赐了新鲜的玩意儿一大堆，平时不看待他的自己在那天决定忘记以前的不好，欢声笑语地过了一天。
　　一日内侍带着她出去，说是有大事，待到直达御书房的时候，黑压压的跪了一片人，其中有她的娘亲。
　　御书房弥漫着难以言说的气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丫头，过来。”父皇朝她招了招手，她小跑过去伏在父皇的膝上，那是她第一次对他撒娇，也是唯一的一次。
　　父皇宽大的手掌摩挲着她的头，她甚至能感觉到大拇指一侧的茧磨过她的耳垂：“好孩子，去屈国玩一趟好吗？”
　　一骨碌站直身子，天真胖嘟嘟的小脸，张口问道：“去了能做什么？”
　　父皇耸耸肩膀，眉开眼笑道：“父皇也不知道，你是愿意去了？”
　　倾着小脑袋靠在梨木书桌上，手不停绞着衣角：“何时能回来呢？”
　　“这个……”父皇的中指在桌上曲起，过会想起来怎么回答了，“等到屈国的皇帝叔叔对着你笑的时候，你就能回来了！事不宜迟，去换装然后就去玩，好不好？”
　　她还没开口，跪在下面的母亲就上前将她拉了出去：“臣妾这就带公主去换装。”
　　娘亲在挑衣服的时候，脸色白如纸，连艳红的胭脂也覆盖不了，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自己欲开口问时，就被逼着套入一件嫩黄长裙。娘亲那日反常得很，亲自为她绾发打扮。
　　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站在了马车面前，之前一直迷迷糊糊，现在该走了，她不得不清醒回头看前来送她的两人。
　　瑟瑟秋风里，她第一次看高大的城墙，显得三人都很渺小。宽阔的大道就在她身后，面带微笑的两人开口了：“去了那边要安分守己。”
　　“有吕大夫人伴着你，你要好好听她的话。”
　　“等到两国再次交好的时候，我们就接你回来。”
　　“别老想着玩，在那边多看看风土人情，多学着点。”
　　诸如此类的话从两人一张一合的口中冒出，像在唱戏背出词来，提不上亲切。
　　小小的她像是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昨日用膳时奶娘偷偷告诉说她被选中去做质子，后来奶娘就消失了。
　　过后想来，当年整个后宫只有她最不起眼，最不受宠，没有任何家族势力依傍的母女俩，让她做了质子，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秋风刮过，昏黄的枯叶像是都约好了一样，一齐从树上剥离出来，飞得满地都是，哗哗声中夹杂了一声突兀的稚嫩童音：“我走了。你们好好保重，记得要接我回来啊。”
　　那两人只是点点头，目送着她坐进轿子中，目送着她远去，眼中没有她所期盼的留恋不舍，小圆脸只得失望的藏在轿帘之后。

　　初到屈国，处处招人嫌，已经习惯的她倒不觉有什么。那时只有屈国的大公主卿寂芸与她玩得最欢，两人倒长得相像，站在一起的话，若不是衣着的大不相同，还真认不大出来，大多人都以为是孪生的姐妹，她倒一直盼着有个这样的姐妹，那她就不会很苦了。
　　处了几年后，两人的性子融成一样的静默，在无望的深宫内互相慰藉。
　　可好景不长，一日卿寂芸的一个皇妹下毒害死了卿寂芸，屈国的大公主就那样软软地倒在她的面前，脸色发青，让她恐慌得惊叫起来。
　　随她而来的吕大夫人一进来就看到这样一个场景：自家十公主万分惊恐地瞪着倒在地上已断气的屈国公主。吕氏心知自家公主老实本分，断不可能这么对待有恩于她的屈国公主，一下子慌了神，只晓得大难临头了。
　　站着的吕氏恍惚间听见自家公主昏昏喃喃道：“父皇……娘亲……”吕氏脑子转了起来：对了，不是可以禀告皇上吗？自乱阵脚，差点就糊涂了！
　　于是吕大夫人当机立断转告前来找屈国公主的女婢：“大公主对我们十公主讲的故事感兴趣了，非要在这住个三四天，等着我们公主把这故事讲完……”
　　女婢疑惑：“是有什么故事要讲这么久？我们公主金枝玉叶的住在你们这破屋子怎么能行？还不如把你们公主接过去偏殿住省事。”
　　吕氏待她说完，才慢悠悠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公主的执拗脾气，你扭得过他吗？若她想在这住上个一年半载的，你们也未必拦得住，依她个一时半会的，又不是大不了的事情。”
　　“那……”女婢还是在迟疑。
　　“那什么那啊？这理由说出去又不会得罪皇上！”吕氏急了，这女婢还不走的话一会儿会有人起疑心的。
　　“我还是要向公主问一问……”说着女婢就去推那扇半掩着的桃木门，吕氏连忙去挡，两人一推一挡的动作间，门被推开了。
　　吕氏没听到意料中的惊叫声，但还是怯怯的，眼皮睁了一条缝，不由得惊呆，小屋里哪里还有什么中毒的公主？俨然坐在桌边的是刚刚还面带铁青无力回天的大公主！穿着头饰与今早赶来时的一模一样，可明明就……吕氏不禁吊起胆来，生怕有一点破绽出现。
　　只见桌边女子面色沉着地说：“慌慌张张的像什么话！你最好是有什么大事，不然就给本宫出去！”
　　女婢吓得一腿软跪下：“公……主饶命！奴婢听夫人说你要在这住几天……”
　　女子一拂袖将桌上茶盏扫落地：“怎么？你还有理了？为这点事还得本宫亲自跟你说？”
　　女婢哆哆嗦嗦地磕头：“公主饶命，是奴婢的不好！是奴婢的不好！”
　　“下去！”女子一个转身背对两人，没人能看见她刚才拂袖的那只手一直抖着，也没人能看见她双目紧闭，牙齿打着哆嗦。
　　女婢最后离开了屋子，那女子一个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公主！你这是……”吕氏慌张关紧了门，将她扶到椅子上。
　　“吕夫人……快！快去飞鸽传书，问父皇该怎么办！快啊！”刚才的镇定消失殆尽，止不住的眩晕感袭来，催促着吕氏的动作。
　　吕氏不敢含糊，连忙按她说的做，她就呆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在床上，上面躺着用被褥蒙着已经逝世的大公主，心中说不出一般的苦涩。

　　两天的时间，前来伺候的奴才都被她们用各种理由打发走了，自然也没有人发觉大公主的死亡，这两人最近都过得胆战心惊的，幸好倾国那边及时来了信。
　　吕氏看过一遍后，将信匆忙烧了。她没空去问，坐在床边看着紧闭双眼的大公主，她只觉得很对不住大公主，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还不能让她死了的消息传出去，压抑着要冲出牢笼的愤怒，她等着吕氏的回答。
　　吕氏一脸的平静，妆容无一丝凌乱，用手揩了揩她的脸，慢慢的开口：“公主，皇上要‘狸猫换太子’，他要你假扮大公主，博取一线生机。”
　　“你在说什么？哪来的‘狸猫换太子’！卿寂芸就是卿寂芸，哪有换来换去的道理？”她忍不住冒火了，一直想着父皇或许会要她向屈国皇帝坦白，就算拿她的命去抵卿寂芸的命也没有关系，她觉得心甘情愿理所应当。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父皇居然还留了一手，要她去顶替卿寂芸的位置！她实在无法接受，她已经很愧对卿寂芸了。
　　吕氏不惊异她的失态，理了理衣角，静坐了下来，同她面对面，郑重其事地说：“已经于事无补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改不了的！皇上那边已经派人准备来领尸首了，你不得不装下去了。”
　　她蓦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无法置信，脸色刷的一下惨白，可比拟床上人的肤色，动了动唇瓣，像是想要吐出什么字眼来。
　　没等到她说出话来，吕氏已经跑到门口，拉开闭合许久的大门，屋内充斥已久的微腐味道一下子都冲出门，干燥的空气挤了进来，平白无故添了几分压抑。
　　吕氏大喊：“天杀的，我家公主怎么这么命苦！来人啊，我家公主夭了！”
　　她一动不动，就在床畔看着吕氏在喊人。闭上眼睛，卿寂芸的后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遥无可及的未来，这些事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她几近崩溃。
　　她一直都在冷眼旁观，旁观吕氏将人拖来，旁观他们抬走卿寂芸的尸体，旁观屈国皇帝步入屋内，旁观他让人将卿寂芸的尸首送回倾国，旁观吕氏送葬一路回了倾国……
　　唯有一次在尸首运回倾国的前一天，她伏倒在卿寂芸的棺木，一次次地说抱歉，一次次地放声大哭。没有人知道，她的无奈与心悸，恐怕只有棺材中的人能体会到，可那人永远起不来了，没法再给她带好吃好喝好玩的、没法再牵着她的手摇着晃着求她讲故事、没法再和她一起摆弄首饰相谈着将来嫁娶时戴哪个好……一切都挽不回了……
　　她目睹一队人来，目送他们带着一棺椁回去，来去间，她代替卿寂芸已有半年。在那过后，她将毒害死卿寂芸的皇妹杀死；设计以前压在卿寂芸头上的皇兄流放他地，郁郁而终。她尽到了孝道，一直孝顺着屈国的皇帝，屈国皇帝也对她宠溺有加，经常让她觉得屈国皇帝才是她的生父。她在杀戮中度过了漫长的十四年，直到先帝驾崩，才理所当然的继承了皇位，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第三日，她将御书房的书籍认真的看一遍，御书房的书多不胜数，她阅读到第五日就没了兴致。
　　第六日，她将御书房里的所有书画都认真看了一遍，有先帝笔迹的书法，被她临摹了一遍又一遍；被他提笔赋诗过的画，她都细细看着，宛若爱不释手。她想，虽然他对她不好，但毕竟血脉相连，有些属于他的东西，留下来做个念想也是好的，即使她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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