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泪双叹

　　第二日艳阳高照，卿寂芸下令攻城门。不出意料，城门守将没有多加反抗，大军浩浩荡荡地冲入，直至皇宫前止步。
　　“胡桑娴，管好全军，不许士卒欺侮城中百姓，违者按军令处置！”卿寂芸说罢，白衣飘飘，孤身一人踏上白玉铺成的长长台阶，慢慢靠近几近无人的金銮殿。
　　一脚便踹开了金銮殿的大门，这大殿与在屈国的大殿无多大区别，无非是金碧辉煌却华而不实，除了能用来上朝，并没有其他用处。
　　她目光所及，无非就是那最为显贵的上座，高高在上，视百姓如蝼蚁的君主。
　　“你是要我上去把你拉下来？还是你自己下来？”卿寂芸眼中无任何感情，说话的时候顺带将剑从剑鞘抽出。
　　“你还是来了……真是天意弄人！”倾国的皇帝眼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阴影，在满室火烛的照耀下，半头的白发晃眼，显得格外苍老。
　　原本快步踏上台阶的脚步一滞，她压了声调冷笑：“什么天意弄人？你还不知道，是谁在造化弄人？”几分得意的神色出现在她脸上，“在两国再次交恶之时你就该料到，会有如此一天！十四年了，真是漫长又短暂，但终究我还是等到了。”
　　“你是倾国人……”龙椅上的老人无力地吐出这样一句，却不知让卿寂芸越发愤怒地打断！
　　剑尖赫然对准老皇帝，锋芒瘆人，持剑的人却微微手抖：“你闭嘴！我宁愿我真的是屈国人，即使生在刀光剑影的屈国帝王家，我不会觉得很可背！即使有那么多人要害同我争皇位也无所谓！我是多么地恨你，多么地恨你和那女人！”
　　卿寂芸又自嘲笑笑，一抹凄凉在眼瞳中划过：“但更恨我自己，骨子里流的是你的血！是你倾国皇帝的血！你其他的子女都享受着太平安逸，能承欢在你和那些嫔妃的膝下！而我呢？孤零零地在屈国皇宫里想法设法保全自己，想法设法铲除异己以求安逸！困难地当上一国之主，力排众议。你以为很干净吗？我的双手都是鲜血，要不是你，我怎么用得着这样？”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于你来说，我不是称职的父皇……当时事情发生的突然，事出有因，匆匆替换后就没办法了。”看着卿寂芸字字珠玑凌迟着自己的心，老皇帝差点喘不过气来，在扶手上的满是皱纹的枯手紧紧握拳。
　　“你是我什么人！你不是我爹！早在你将我送去屈国做质子的时候……哦，不。是你狸猫换太子后不闻不问的时候，我的父皇就死了，屈国的先帝才是我父皇！”说完，卿寂芸手上的剑斜架在老皇帝的脖颈上，脸上已经冰冷一片，眼中的愤恨半分没减。剑刃在晃晃烛光下找出了卿寂芸的侧脸，完美且刻薄。
　　“我当时反对你做皇帝，只是不想我们父女相残。当年你换成了屈国的公主了，我又怎能再去戳穿这谎言？”老皇帝面带惧色，声音却还是那么沉厚与苍老，试图解释着一切，但他知道也是徒然，因为解释不通。
　　“十四年……你连派个人去屈国做客的都没有，没有人来看我，我独处异乡，生怕自己某天会忘了自己原本是倾国的公主……生怕自己有一天会平复怨念……生怕我会心生怜悯任劳任怨地度过本不属于我的人生……生怕有一天我会忘了你们这对不称职的爹娘！我刻在脑中的场景，让我心中滴血的场景——就是七岁时你们俩送我离去的场景，说什么有一天会接我回来，说什么倾国与屈国定能再次交好……都是谎言！怕是连你们俩城门口的泫然欲泣的模样，也是假的，现在想起来，真虚伪，恶心得虚伪！”
　　卿寂芸喘了口大气，撇开脸，声音低低的传开：“我是血罐里泡大的孩子……告诉我，那女人在哪？或者……我该问的是她还健在吗？”
　　“你娘亲如今是芊贵妃，还活着……你是现在想见见她吗？”老皇帝一脸痛苦，他很愧对卿寂芸，悔恨得无脸面对她。自己死不足惜，是自己的一时的懦弱造就了她的血性！
　　他抬起一直埋着的头颅，深深地看着眼前低头的女孩子，将她纤细的身影、持剑的柔荑、面无血色的脸蛋、如墨般倾泻于后脑的青丝，牢牢地记住。他有不知不觉地，从袖口拿出一个物体，小巧且难以发觉……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察觉到面前的人有一丝举动，脸上也浮现了痛苦、无奈与嘲讽：“贵妃吗？先前不是只是个小昭仪吗？是因为我的‘为国牺牲’吧？她连地位都上升了……真可笑！放心，我会亲自用这把剑送你们至黄泉，在同一把剑上死去！也算是死无遗憾了……”
　　抬眼的一霎那，她亲眼目睹老皇帝手握青花瓷瓶，往嘴灌去。
　　她上前欲夺下瓶子，还未触到瓶身，就看见老皇帝枯瘦而蜡黄的手就那么垂了下去，还晃了几晃。嘴角汩汩淌着紫黑色的血，面上肌肉扭曲，显得异常可怖与别扭，双眼突出死不瞑目！
　　卿寂芸的手就在那空中定格住，定格在夺瓶子的动作中，她脑海中突兀的冒出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她苦笑着，用力地将剑掷在地上！心想，难道他就那么不愿意……那么不愿意再与她说几句话吗？哪怕是刻骨铭心的毒话也不愿意吗？他们这一生能有几次面对面说话的机会，连多说一会儿也吝啬。她心狠，她能大义灭亲！但她也留个小小祈愿，因为她至少能保他个全尸！不至于他服毒自杀后面目痛苦地扭曲着，还死不瞑目！她的心也是肉做的啊！她也会痛，现在，她的心痛得撕心裂肺，说不来的心酸。像有只手狠狠地绞着！这只手，就是老皇帝如今的遗容！
　　全身的力量好像在慢慢恢复，她红着眼眶，始终没让那咸涩的液体冲出眼眶。手颤了颤……颤了又颤，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右手，看着那手，极慢极慢地……覆上那苍老的颜容，覆了他那混浊还含着泪的双目，微微掠下。
　　一个半时辰后，老皇帝嘴角的血逐渐凝固了，尸体变得冰冷僵直，寂芸的双眼也变得蒙蒙灰，像是被抽走灵魂的死人。
　　她半跪下去，傻傻地将那握着瓶子的手抬起，握着那手腕，从里面掏出那药瓶。她是一指一指掰开的，一手牵着那已僵硬的手掌，一手紧攥装du药的瓷瓶。
　　静默了很久，直到那瓷瓶附有她的温度，她才难舍地松开握着手掌的左手，摇晃地直立起来。
　　沙哑的嗓音，难掩重重的悲哀：“来人！”
　　应声门开，原本只有火光的阴暗大殿因为门开而充满了阳光，但是驱不去寂芸心中的黑与刺骨的冷。
　　“寂芸，我来了……”卿寂芸所熟悉的低沉的嗓音，直觉觉得，胡惊彪是来救赎她的悲凉的。
　　“你会不会觉得……他可怜了点？”卿寂芸转身来看胡惊彪，像个无助的孩子可怜兮兮的问他。
　　“那是他自作孽，其实……是你更值得怜悯，令人心疼……”惊彪直视她的眼睛，给她鼓励的眼光，因为她也会弱小与不自信。
　　“是吗？这话，我不爱听……但是却又没有说错。”她挪开步子，晃了几步下了台阶，走到胡惊彪面前时，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与睿智。
　　“以君王之礼，将他葬在筑好的皇陵吧，该殉葬的都殉葬，该遣出宫的遣出宫。那些皇子公主，让他们收拾细软，赶出倾国，有谁愿意追随就随他们去。让芊贵妃留下……”
　　“嗯……还有什么吗？”胡惊彪并不惊讶，他知道她心软。
　　“还有……我要守灵……七日后再举行登基大典，若时间太紧，延缓延缓也可，那七日劳烦你了。”寂芸一手搭在他的肩上，将额头枕在手背上，相当疲惫的模样，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精神不济，脸色也黯淡无光，需要有人依靠。
　　胡惊彪因为寂芸的动作而心中一暖，右手也慢慢握住她的肩头，把她半圈在怀里，没让寂芸察觉，保持着镇定自若：“那就半个月后在举行吧，舟车劳顿了一番，养精蓄锐后再容光焕发地参加登基大典，你说好不好？”他还笑了笑，语气近乎宠溺。
　　“惊彪，你要帮帮我……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让他这样死了，我想让他在地府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卿寂芸答非所问，只是虚弱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胡惊彪有点诧异，但最终也只是扬了扬嘴角：“好。”他喜欢她对他的信任，欣喜着她对他的依赖。
　　就那样的姿势，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地上的阳光成了金黄的，将一室的金色染得更绚丽，两人才并肩走出宫殿。

　　卿寂芸享受着夕阳的余晖，沐浴着光的她，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吸着天地灵气，又像是将要灰飞烟灭的孤魂在回光返照。令胡惊彪呆了一呆，他没有走上前去，他相信，等她回过头来，又是那个百折不挠的奇女子。
　　卿寂芸眯着眼看着偌大的圆盘一寸寸隐在远处崇山峻岭中，巍峨的山令她蓦然想起，自己已经成了胜者，放眼望去的山河皆成为了她的江山，版图扩大了一倍，是她的战利品，也是屈国的战利品。
　　她细细端详每一寸土地，云时卷时舒，连带着下方的黄土一阴一亮。看着如此宁静的场景，她笑了起来，从胸中扩散开来的笑意，舒心地笑着。眉梢眼角都拉了开来，两肩直颤，笑得无力到站不直，双手撑在阑干依旧笑着。
　　胡惊彪在一旁看着她发自内心的笑，也就放心了，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去做他该做的事情。
　　就在离开的时候，卿寂芸回望着胡惊彪离去的背影，凝视紫色的身影渐渐远去，凝视着拉长的黑影渐渐缩短。
　　她明白，惊彪对她来说总如温暖的阳光；而桑娴，是遮掩他炫彩光芒的晚霞；而她自己，是未融的千年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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