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泪双叹

　　“无事无事，先散了罢，回去各自理一理，准备班师回朝。”
　　一个淡金的法印浮在虚空中，卿寂芸的声音响在空荡荡的山谷中，显得异常空灵冷漠，法印的主人嘴角又挂起嘲讽：“言而无信的女人，还说用轿子回来接我。”
　　此时的行渊穿着月白道袍，衣背上绣的不是阴阳两仪图，而是怪异的猴兽，绕成墨绿的圆印，泛有诡异的绿光。
　　“吱啾”一声，有一小团绵软从行渊高耸的锦帽下钻出头来，小细手小细腿的，软软按在行渊的头顶，调皮得很，揪住行渊耳边的一绺墨发溜下来，行渊忍着头皮的疼，伸手托了下肩头上要掉下来的小东西，气也消了，话音里有几分欣喜：“人来的这些天，你倒不见了踪影，人不见了，你就出来了。莫非你也同我一样，不喜欢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那小家伙就势踩在他手心里，步子轻轻软软地，就想踩在他心头上，坐了下来，行渊收回来一看，安安静静坐着的一团黑令他忍俊不禁。这猴子本就是灰黑的，出去浪的那么几天还弄得脏兮兮的，这下跟炭般认不出样子来了！见行渊笑它，这小猴子还睁大它圆溜溜的大眼睛，直做可怜模样。
　　指腹轻揉了下猴子的小脑袋，行渊绽了笑，春风般和煦，声音放得低些，不敢吓着它：“陪爷回去吧，回去把你洗洗，然后爷带你出山去见识见识！”小乖巧闻言兴奋得直起身子，伸出小手来“吱啾吱啾”直叫唤，乐得行渊想马上掬一捧溪水给它洗个痛快！

　　天气闷热得要把人给活蒸了，也把人折腾成气息奄奄的模样，在军营中也是如此，可毕竟是不一样的，要班师回朝了，将士们的兴奋劲一上来，做事起来汗流浃背也不知疲倦，让人觉着军营里竟比那外头热上许多。
　　临回朝了，可寂芸仍是放不下，命人匆匆赶制了台竹轿，简陋得寂芸一见到它，就能想象到燕行渊又要对自己如何讽刺挖苦。虽然燕行渊是个既古怪又可疑的人，可她不想放过任用任何一个奇人的机会，通灵巫术，她还是第一次见呢，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放手？

　　谷底鸟儿啾啾鸣叫一声盖过一声，燕行渊收拾好包袱后，打算出门看看去，鸟兽皆是灵性之物，究竟是什么使得它们叫得如此欢？
　　是什么……
　　才背上包袱，踏出大门，左肩上的小猴子就不停“吱啾吱啾”地叫，一副躲闪不及的模样，一骨碌钻入行渊的帽子，他微微皱了眉，瞥眼过去，来人不是粗布灰衣，不是蓬头垢脸，而是一身卷云淡龙浅白袍，干净利落的一身男儿装，倒是有几分阴柔的阳刚之气，不比他燕行渊来的潇洒。
　　轻启红唇，只听她带笑道：“怎么多出来只猴子？那些天我怎么没见到？”
　　行渊甩了个白眼给她，小心地把惊恐的小猴子从头顶上取下来，冷笑说：“我养墨猴还需要你过问？”
　　寂芸也不再忍下去，不能总这么惯着他的破脾气，也是冷冷：“我都来接你了，你还这么不知好人心？”
　　“陛下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草民，若是听不惯刺耳的话，还请原路返回。”他怀里躺着心爱的墨猴，白衣飘飘地从她身旁掠过，仿佛从此要同她陌路。
　　寂芸从没有在任何一个男子面前如此狼狈过，在他经过的一瞬，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力道大得扯住了他，她横眼过去：“你是从哪得来的消息？我的身份。”
　　“陛下莫非当我是傻子吗？”行渊自嘲笑着，边笑边猛力收回自己的衣袖，无奈抽不动，他也不在意，接着笑，“你的伤是我医治的，我能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伤？你离去后的两天，一群蔡国人闯入山谷，四处搜查你，若不是我躲藏及时，早被他们杀死！”
　　近在咫尺的双眸里，饱含愤懑同无奈，不可抑止的颤抖，行渊也是气得不行，另一只手就往寂芸左肩搡去，吓得小墨猴顺着他的衣袖向上攀爬，他怒不可遏：“你说我不识好人心？你又可知你将我害得多惨！”
　　寂芸踉跄晃身，拧眉想解释什么，又被他生生打断：“你疑心这么重，还回来见我做什么！还回来接我做什么！是想把我彻彻底底从头到尾地清查一边吗！”气生得太过，他稍稍喘了口气，别过脸去说，“若真是如此，还请陛下回去，我宁可老死在深山里，也不愿去外头被别人扒皮剖心！”
　　诧异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是应约带你出山，至于出山后你是愿走还是愿留，我绝不干涉。倘若你执意离开，我会奉上黄金百两，虽不及你那份救命之恩的千百分之一，但也聊表我一番谢意；若是愿意，可去我屈国当座上宾，我同我的子民定以礼相待，屈国人重情重义，绝不怠慢了恩人，你大可放心。”
　　这一番话寂芸说得可谓是情深意切，丝毫看不出她心中打的是怎样的算盘，行渊见自己唬住了她，也装作被她打动了那般，青黑的脸色缓了下来，也不再恶言恶语，只是依旧冷着脸赌气。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装作无辜，都各自以为得逞，就这样提防着彼此上山。

　　“怎么，这破轿子是你的杰作？”行渊见着那轿子，又是毫不留情地取笑她。
　　“来时匆忙，没法备顶好轿，先凑合着用，算是朕欠你的。”外人在场，她就得端起帝王的架子，不再容他肆意妄为。
　　嫌弃地看了眼竹轿，长袖一振，却带着墨猴小心翼翼坐了进去，淡然与卿寂芸对视，不给她难堪。
　　寂芸悠然一笑，晃着衣袖在前头走着，声音沉沉有力：“起——轿——”自己则上马慢慢在轿子前领路。

　　百姓得到陛下回朝的消息，纷纷张灯结彩夹道欢迎，寂芸才乐没多久，脚一沾地就有人上报，她接过君惜递来的巾帕，沉郁着脸听完这几日来的变动。
　　以往屈国倾国的交界之处祝骨城近来有异动，几月前命胡桑娴剿匪，不料匪没剿成，反倒搭了几百条官兵的命进去！剿匪失败，有恶民异心四起，挑唆当地良民，致百姓一时糊涂，同乱党揭竿起义，已集结精英军队控制祝骨城，可能向西行进，真是一大麻烦！
　　纵是寂芸向来偏心桑镇，也不由得拍案嗔怒：“胡桑娴是怎么剿匪的！”
　　斥退所有宫人，愁绪爬上静美面庞，时而颦眉时而清冷，直至原本堆积如山的奏折缩减为一半，再侧耳听打更声，已是四更鸡鸣狗盗之时，君惜竟也没来报时，怕是忙着去张罗燕行渊的寝宫吧？
　　寂芸挠了挠眉心，窗外的天还昏沉得很，宛若深不见底的湖潭，极快的身影从檐上翻下，只见地上的月光闪了下。
　　她闭眼道：“出来。”
　　一束黑应声落地，立在案前行礼：“陛下，臣来禀报。”
　　“说！”
　　黑影谦卑恭敬：“胡将军剿匪途中突遭奸人设计，是沈清衡同吕思岸，勾结党匪，在山头布下罗网，致使胡将军等人受陷，挑唆起事，也是他们二人所为。”
　　这胡惊彪也真是厉害，连自己亲妹妹都能算计，寂芸沉脸：“那人怎么样了？”
　　“胡将军那一队人都把命搁在那儿了，她自己被软禁，那两人待胡将军也还算好，吃穿不愁的……还有，兄弟们听到不日就要突袭临城，还请陛下……”
　　寂芸抬手打断，瞅着那黑影吩咐道：“不必再说，朕自然知晓，你们继续盯梢，若有机会便动手，余下事情朕自会安排。”
　　人影重重点头，一个睁眼闭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与夜色融为一体，去追逐暗夜去了。寂芸兀自伤神，笔尖的墨有些干硬了，便随手丢了出去，掷笔掷得狠了，落在方才暗卫站的地方，她也不在意，仍旧手支着太阳穴深思。忽而窸窸窣窣的响动出现，想是佟君惜进来伺候了，缓缓抬头，绣有隐竹淡溪的衣摆赫然在前，白净骨秀的手递来那管子，望进去，那眼眸里有和她同样的清冷，不过不同的是，他的清冷更加无情无欲罢了。
　　寂芸接过来，毫无波澜的声音问她：“君惜没给你安排好吗？来朕这里做什么？”
　　“佟君惜？那个文静秀美的宫女？”燕行渊不在意地席地而坐，仿佛想起什么好事似的，他不自觉笑了笑，倒是真的笑，不是讽笑。
　　见够了皇帝的嚣张，一进宫就遇上那么柔顺的女子，他倒有些束手束脚的，拘谨，那宫女和他皆是拘谨，也是，不同人走不到一块去，说不到一块去，做不到一块去，只能各自疏离。
　　寂芸的目光一直黏着他，见他笑得不同以往，她沉下脸警告他：“君惜不是你能碰的女子，别招惹她！”
　　笑在那一瞬凝结在脸上，燕行渊古怪的表情酝酿了许久，轻浮笑她的警告：“我偏就招惹了，你能怎么样？”可他的表情更加奇怪了，大剌剌盯了她一会儿，难以置信地说，“你该不会是打翻醋坛子了吧？”
　　气氛瞬间尴尬起来，寂芸也不晓得他脑袋瓜子是怎么想的，能绕去吃醋那方面，是不是她之前太给他好脸色看了，这么肆无忌惮，她却是被他气笑了：“她是朕相当重要的人，这宫里的其他宫女你随意，唯独她是我的人。”
　　原来是这样啊……燕行渊了然点头，一脸什么都知道的模样，寂芸知道他不会把心事都写在脸上，这人蔫坏得很，和自己是一个路子的，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去看他的脸色，掉入他挖的坑呢？
　　行渊也知道她不会往心里去，顿觉无趣，还不如逗逗宫女来劲儿，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转过身子去，袖子拂着带熏香的风扫过寂芸的脸，没几步就跨过朱红门槛，末的听到空中淡淡飘来一句：“你的命是我捡来的，要懂得稀罕。”
　　本要继续提笔作朱批的柔腕顿了下来，豆灯昏黄迷离，四周风影幢幢，燕行渊一提醒，寂芸倒是生出睡意来了，仿佛真是累极，连地儿也不挪了，灯也不吹了，直直躺平在地，本意是眯一会再起，可敲的那梆子声声入耳，竟也香甜入睡，不知今夕何夕。
　　暗风本要捣乱卷了案上的书卷奏折，可帝王才入梦不久，帘儿诡异飘起，那四面开三的蝙蝠雕梅窗儿也轻轰合上，寝宫内静谧无声，方才还照明的豆灯也适时熄灭……一切的一切，源于不远处的一座殿内，立在床边的月白静影，浅绣淡竹的衣袖附近，有莹莹绿光在指尖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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