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泪双叹

　　一眨眼就到了祭天的大日子，当卿寂芸头顶玉冠，站在汉白玉雕砌起的高阶上俯瞰百官的时候，胡惊彪正和吕思岸在牢狱里话着家常。
　　胡惊彪自接到寂芸给他的艰巨任务，就明白“胡惊彪”这个名字不能出现在吕思岸耳边，于是他隐姓埋名，以“沈清衡”的身份现身于死牢之中。他深知，若大事最后能成，他可能会永远把“胡惊彪”掩埋在史册中。

　　沈清衡脸色难看地趴在地上，粗粗喘了一口气，轻笑道：“今天看来是个大日子啊，连狱卒都被赏了好酒好菜……就我还半死不活地在这里等死……”
　　吕思岸几日下来与清衡混熟了，一念及他是为了自己而受刑，表情也不再那么淡漠，蹲在他面前问：“要不我去给你讨碗水来喝？”
　　清衡屈起双膝想要跪坐起身，眉头不经意纠在一起：“不了，免得你自讨苦吃。”
　　思岸见状搀住他的双臂，语气有些冷意：“几个小卒还奈何不了我。”
　　借了思岸的力坐了下来，清衡毫无谢意，看似不经意地问：“哦？那是什么奈何得了你？是这个破牢笼？”又随意拍了拍身上的杂草，“你武功在我之上，以我一人之力尚能闯入地牢来救你，若不是有那女帝横出阻拦，我早已将你带出死牢。而你，从未试过凭己身出逃，是太高估这死牢的守卫，还是说你心甘情愿在此处坐以待毙？你忘了？你的家国仇恨未报！”
　　吕思岸被问得有些懵，模糊间像是明白了自己的使命，自己的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他如今是倾国仅存的忠骨，又怎能为了儿女私情而……是他糊涂了。
　　右手盖住眉间无止境的感伤，压着嗓子道：“你说的对，真是太久太美了，我才忘了我是谁。”
　　清衡见他如此，冷哼一声：“我不管你还能否清醒，我受你爷爷临终之托前来救你，不是想陪你等死，你自己好好地权衡利弊。”
　　话音刚落，吕思岸就站起身子，朝他伸出手掌，眼中带有坚定的神采：“你能不能站起来走？能的话就现在一起离开。”

　　此时此刻，卿寂芸已行完拜礼，将玉圭插在腰间，转身就要去净手。
　　余光扫了一眼黑压压跪倒一片的群臣，却没有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心下一阵不快，祭天大事，胡桑娴她居然不来？
　　寂芸并无轻举妄动，洗净双手。水珠轻又静地自指尖滴落，洇在洁白的手巾上，她不着痕迹地攥了一下，继而松开白巾摸向腰间的玉圭。

　　清衡无力地抬起右手，手指刚沾上思岸指尖，就被一股强硬的力道拖离地。才粗粗喘了一口气，就听见牢房外不远处的骚动。
　　思岸细细瞧过清衡的脸色，又侧首听声辨音：“怕是不好逃了。”
　　“无碍，你出得去就好。”说着清衡就默默退后一步，脚后跟压住藏在枯草下的匕首，等待吕思岸的下一步打算。
　　思岸已经走到牢门附近，向外张望，摸向锁链的手随时准备发力扯断。外头的吵闹中夹杂有一个女声，强硬却又有点尖细，那声音越过重重铁壁直击他的耳膜，那女子闯了进来。
　　思岸没有抬头，但他知道，那不是她。
　　怎可能会是她？
　　但他没有回头看，没有亲眼目睹清衡一脸的错愕与疑惑。
　　清衡估摸了一下情势，随即弯腰去拔枯草下的匕首，没等他直起身子，他就听到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嗓音：“打开牢门。”
　　趁着狱卒还在开锁，清衡猫着身子埋首朝思岸身后躲去，左手牢牢握住那柄利匕。
　　狱卒开完锁就被呵斥退下，女子才道出一句：“吕思岸……”就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谁能和她解释一下，为何自己的哥哥不在千里之外的涂国与涂国国君商谈，而是在死牢之中身负重伤与死犯为伍？
　　桑娴急切地上前一步想问个清楚，开口就要喊“哥哥”，却陡然被扼住喉咙似的发不出声音，只得暂且放下一肚子的困惑，朝他们摆了摆手：“快些走，不然卿姐发现就完了！”
　　她转身踏出牢门，回头瞥见思岸颈后的利器撤离，鼻腔内不禁冷哼一声。
　　哥哥，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见到桑娴闭口不暴露他的身份，清衡才松了口气放下匕首。见思岸一动不动的，不由得推搡了他一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不快走？”
　　“你不觉得可疑吗？她为何要放我们走？”思岸凝视着桑娴离开的背影，提出自己的疑问。
　　“不惜背叛主上私放死囚，我怎知其中有什么猫腻？”清衡走路起来并不快，思岸看此情形背起伤员就走，两人迅速跟上桑娴的步伐。
　　死牢里的所有狱卒都被桑娴支开去了，一路上静悄悄的，清衡怕桑娴听到什么，伏在思岸的耳边话语：“还是说你和这个女子之间……”
　　思岸低声怒斥：“我和她是清白的！”
　　清衡心里暗哼，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这么说：“说错话了，当我没说。”

　　桑娴一伙人驾着马车赶往覃城南门时，祭天大典已毕，接下来便是众臣齐宴。
　　在更衣的空当，卿寂芸得知死牢被劫，当即下令关闭城门，遣御林军前去追捕逃犯。
　　虽是面带喜色，但寂芸心里极度厌恶虚伪的觥筹交错。下面百官一个个脸上堆满笑意，怕是心里早就没底了。连有功之臣胡氏兄妹都未见到，下面有哪个会舒心地吃好这顿山珍海味？寂芸觉得倦了，整日面对这些伪君子，连下咽的欲望都能消磨殆尽。
　　饮下一口酒，寻思着怎还没有抓住吕思岸，又寻思着又是谁坏了她的计划。

　　向后远远眺望，桑娴已然发现出宫的御林军，怕是城门先会关上，如今她一人驾着马车，跑得并不快，若是因这个耽搁了出城，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她当机立断喊话：“吕思岸！快点和那个男的出来！”
　　马车里的思岸听言掀开一边的帷裳，也看见远处蜂拥而出的御林军，放下帷裳后头探出车帘：“怎么了？”
　　桑娴一手控着缰绳，握住马鞭的另一只手指着马车前左侧的马匹：“追兵马上就到了！我们分两路，你和那个男子同骑一马先逃，出了城门向西跑，那里有我安排负责接应的人，我则驾车向北一直走引来追兵。”
　　“为何要这样救我？”
　　“我不是皇帝，不去顾虑那么多，救你是因为我看的起你，哪来那么多为何！”挥舞着马鞭，桑娴抽得更重了些，“别多想，下次再见还是敌人。”
　　思岸不再出声，钻回车去把清衡给扶出来。
　　清衡一路上在颠簸中闭目养神，肩上传来掌心的温度，他就睁眼正色道：“我没那么娇贵。”
　　说罢他自己躬身撩开车帘，伸手搭住桑娴的肩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美人儿，你要怎么个分两路？”
　　桑娴没有侧过头去看他，她不知要用什么样的神情去面对这样的哥哥，只是抬起下巴努了努左侧的马：“你现在要跳上那匹马的马背。”
　　“美人儿，下次别再把目光黏在本少爷身上，我知道我长得俊俏！”清衡开口的同时，身子整个探出马车，看似轻松利落地跃上了马背。马儿感觉身上又重了不少，扬蹄就要把清衡给摔下来，清衡笑这畜牲的无知，拔起匕首一挥，马儿就完全脱离缰绳的控制，更要撒开马蹄往前狂奔了。
　　思岸此时见马要胡闹，一个轻跃就落到清衡身后，恰巧桑娴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三人合作天衣无缝，顷刻骏马便载着两人消失在了桑娴的视线里。
　　凝视他们远去的背影，桑娴再也控制不住情意，忍不住嘶吼：“吕思岸！好好活下去！”
　　劲风并没有带回来一丝回音，桑娴忍着抽噎，红通着鼻子，更加不甘地抽打仅剩下的一匹马，跑得越发的快起来。
　　桑娴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才被御林军团团围住，当御林军掀开她身后的车帘，一抹玩味的笑意浮现在她脸上。
　　卿姐你看，他们还是逃了。

　　当桑娴被押送到寂芸面前时，月亮已经爬上梢头。
　　自被御林军抓住到现在，她脸上的微笑一直都没有消失。寂芸睁开疲惫的双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桑娴诡异的微笑，这笑来得突兀，突兀得寂芸深觉头疼，按住眉角默默不语。
　　终究还是要开口的：“罢了，等胡老将军来领你回去闭门思过罢。”
　　桑娴表情并无太大变化，刚要开口却被生生截住。
　　“你以为吕思岸能逃去哪里？有惊彪在他身边，杀他还不是易如反掌？他的命，始终攥在我手心里，桑娴你可别惹恼了我。”
　　瞬时桑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住了一般，感到深深的无力，她不再开口。
　　待到桑娴重新被押下去，寂芸才眯起眼睛，晃晃的烛光透进来一丝，她不由得发冷，喊出了暗卫：“出来。”
　　藏在眼睑下一丝光线暗了又亮，四个黑衣男子赫然跪倒在她面前。
　　久久之后，一个声音出现得突兀：“追杀吕思岸。”
　　“属下领命。”又是暗了再亮，都走了。
　　寂芸愣愣地慢慢睁眼，瞥见一室的灯火通明，然而无边的冷意朝她袭来。
　　陡然间她想念有人在身边的日子，惊彪、桑娴，甚至吕思岸，什么人都好。不知怎的，就有想去民间逛逛的冲动，去享受久违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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