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坠

　　不知是否是因为平日里几乎没什么情绪的缘故，司马师极少做梦。可那天从哑舍回来后，他却久违地梦到了遥远的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梦见前生他尚年轻时候的事。
　　或许是生平贵事不敢忘，又或许是恰是故人入梦来，有所怀念，总是好的。

　　往常在讲授结束后，司马师总会在太学里留上一段时间，不是与夫子弈棋对赋，就是同友人谈玄论道。可那天他却推掉了夏侯玄清谈的邀请，提前了一个时辰准备回去。荀霬好奇，问他理由，他笑笑说这几日心绪纷杂不便议事。何宴起哄，说有什么烦恼不妨讲出来给大家听听，说不定能提供些好的建议，司马师搪塞了他几句，转身便走。
　　他是心绪纷乱不假，可其中的原因却不敢让外人知晓——有谁会贪恋胞弟的拥抱呢？
　　前些天他在早上出门时被司马昭喊住了，然后猝不及防地被抱了个满怀。他感觉到司马昭情绪不佳，猜测也许是昨天晚上做了噩梦的缘故，便没问他这么做的理由，这么一件发生在家人间的小事，过去了也就当过去了。
　　但是几天后，当司马师重新回忆起这一幕时，却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味来。
　　并非是司马昭的行为有什么不妥，而是他自己出现了异常。
　　他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个拥抱的触感。少年人十六七岁，身形刚刚展开的差不多，抱起是一种柔软与坚硬并存的奇妙触感，呼吸落上司马师的脖颈，带来令他心悸的暖意。
　　他思索了几日自己异常的缘由，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对胞弟动了反常的心思。
　　司马师的骄傲不允许怀揣着这样隐秘阴暗心思的自己留在司马昭的身边——尽管他大可以诓骗司马昭一起采攫禁果。他顾虑世俗的眼光，不敢让流言蜚语中伤自己的胞弟半分，思来想去，唯有远离其人一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心思不作恶。
　　他二人往常总是一起回去的。司马师今天提早走人，就是为了避免在一同回家时两人独处——他一点都不想在司马昭面前，露出一点肮脏心思的端倪。

　　洛阳的春天极舒服，不炎不寒，不闷不燥。未时阳光正好，落进室内的是一片极柔和的光。司马师到家时，庭里空无一人：父亲当值还没回来，母亲应该在房里小睡，下人们不知道都在哪里休息。他差人去和张春华报了声他回来了的消息，自己则钻回房间看书去了。等他背完几页内容从书中回过神时，大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他此时的心境又和刚才不一样了。
　　昭……他意识到自己一声不吭地扔下他先走了吗？
　　浅浅的愧疚后知后觉地浮上心头。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把司马昭扔在太学的。
　　“兄长？”
　　下一秒钟，从门口处忽然传来一个极耳熟的声音。
　　司马师几乎是立刻抬头看了过去。
　　他不知道那一瞬间自己脸上是怎样的神情，但想来大约是温和的，比起忽然被喊到的惊讶，或许还是心上人亲至身旁的欣喜更多一些。

　　司马师蓦地惊醒了。
　　洛阳的春日，午后的暖光，倚靠的案几，手里的书本，还有尚为少年的司马昭都在刹那消失无踪。此刻他拥有的，仅剩沉寂的夜色。
　　他从床上坐起，额上冷汗涔涔。
　　一半陷在梦境中、一半落在现实里的意识将过去的记忆和方才的梦境联结在了一起——
　　“他倚坐在案几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书。随后像是意识到了有人在看他似的，他忽然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防备的神色，像是在和什么亲切的人打招呼一样，眼角的弧度虽然凌厉，眼神却是温和的。”
　　“他是在笑的。”
　　司马师用一只手捂住脸。他深吸一口气，在心中无声地询问：
　　“那一刻你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我么？”
　　无人回答。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伸手捞过放在床头的流云坠，握在手中，感受玉质被体温浸染，慢慢由凉变暖的过程。
　　后面是怎样的光景，不需梦境他也能回想起来了。

　　司马昭像是被什么迷住了似的，在喊完他的名字后便没了反应，最后反倒是司马师先打破了沉默：“怎的，有什么事找我么？”
　　司马昭这才回过神来。他挠了下头，笑道：“刚才在太学忽的就找不到兄长在哪儿了，问完太初他们后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就赶紧回家来了。”
　　司马昭的目光太亮，给了司马师一种他什么都知道的错觉。他不敢多看，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问：“那你是来找我问罪的吗？”
　　问司马师心里有鬼，因而故意抛下司马昭不管的罪。
　　司马昭一愣：“兄长怎么会觉得我是来问罪的？我担心兄长，实在放心不下，所以赶紧回来看看——兄长如果有心事不知道和谁说才好的话，不妨说与我听？我虽然未必能出什么主意帮兄长排忧解难，但听听心事安慰一下兄长还是做得到的。”
　　“我可不敢跟你说。”
　　司马师在心里苦笑。
　　司马昭歪了下头，向司马师一眨眼：“那兄长就先自己慢慢想，我便不留着给兄长添堵了——晚饭的时候，我再来喊你。”
　　司马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司马昭的神情似乎有些微的黯然。他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似的，一股带着涩意的疼痛感没由来地从心脏处升起然后向着四肢百骸蔓延。言语快过意识，忠实地表达了他此刻的愿望——
　　“等一下。”
　　司马昭停住了脚步。
　　“心绪纷乱的缘由，我与你说就是了。”
　　他听见了自己极平静的声音。
　　“若是说我对你有超乎人伦的心思，你会原谅我这个做兄长的么？”
　　司马昭猛地回过了头。
　　“兄长为何会这样觉得？”
　　“你只需告诉我会还是不会就好，其余别的，我答不上来。当然，你不说也是无碍的。”司马师低声道。
　　下一秒，他再一次地被司马昭拥住了。
　　“若是说我于兄长早有这样的想法了，兄长会原谅我这个做胞弟的吗？”
　　“这——我应当，还是无法彻底疏远你的吧。”司马师轻声道。他在内心里挣扎了片刻，最后叹了口气，还是认命般地抬起手，回拥住了司马昭。
　　“兄长肯定不知道昭肖想你多久了——你平日话不多，于我又是以施行长兄本分的关心与诫严为多，我也从不敢妄猜兄长的心思，但往往只要你能投来一个带笑的眼神，我便能高兴许久了。”
　　“我还当先越距的人是我。你这样思量……罢了。”
　　“既然兄长也这样想，为何不试试看与我相守呢？”司马昭轻声问。
　　“……”
　　司马师沉默。他放下手来，结束了这个拥抱，然后后退两步，抬眼对上司马昭的眼眸，一字一顿，“你可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而司马昭的眼瞳此刻一片清明。
　　“清楚的很。”
　　“兄弟□□，不觉得荒唐么？”
　　“互有心思却不得相守才是荒唐。”

　　——别说下去了！
　　——别说下去了啊，子上！
　　司马师咬牙，竭力想让纷乱的思绪平复回来。
　　可他越是阻止自己的回忆，过去的景象在他眼前呈现的就越清晰。

　　“兄长在顾虑什么？”司马昭问。
　　“来日若有一天，当你我身份、地位不似如今，各有期盼、分道扬镳时，回想起这样的少年荒唐，你会后悔么？”司马师问。

　　彼时天下未定，别说平民百姓，就连作为士族公子的司马师在观望未来时都会隐隐有种前途未卜的感受。他不相信司马昭对于发生在身边的朝贫暮贵、华屋丘墟之象会全无所感——
　　如果你会后悔的话，那还是不要相守了。
　　要不然在回忆起过去的荒唐时，我们只会更加地记恨彼此。

　　“怎么可能。”司马昭笑道。他看着司马师，稍稍端正了神色，又道：“以后的人事如何，现在还未尝可知。或许光耀为人上之人，或许落魄做阶下之囚，或许我二人终归同道，或许兄弟间反目成仇——但这一生，不管走的是细水长流还是跌宕起伏，我应当，都不会觉得后悔。”
　　“兄长又是如何想的呢？”

　　少年未尝见过世间百态，许君一生的诺言说的轻而易举。
　　而世间背信弃义者数不胜数，他怎么敢信司马昭最后一定会履行诺言呢？
　　可司马师就是信了。
　　更何况，司马昭也做到了。

　　“我不敢同你多保证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未来能否做到。”司马师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道，“但有一事我可笃定——你若不负我，我必不负你。”
　　“好。”
　　司马昭笑了。
　　“那就等一生走尽后，我再来问兄长这个问题吧。”
　　未时的阳光落在薄窗上，不知绘出了谁与谁缱绻亲吻的图景。

　　司马师忽然感觉手心微微一痛。借着从窗外投进来的半分月光，他低头看清了手里的情形——
　　流云之玉终于是在这一刻碎干净了。
　　但残片却并未化作尖锐的刀刃割伤司马师，而是缀成了玉砂从他的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掠过，温柔的就像是谁珍而重之的触碰。他仿佛看见司马昭从远方向他一路小跑过来，然后停在了他面前，笑着牵住了他的手。
　　“伴我一生，子上可曾悔否？”司马师问。
　　“不曾悔过。”司马昭说，“兄长又是如何想的呢？”
　　司马师想，他终于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司马昭他的答案了。

　　他笑着回答司马昭，说：“我亦不悔。”
　　然后眼泪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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